第九章:規矩

2020-07-10

  約莫一個月半前,瓦倫西亞(Valencia)基金會的執行董事艾琳娜.博爾吉亞(Elena Borgia)被切薩雷請來格拉希爾,在山居會所待了幾日、為一場協商的收穫收尾。

  這個星期日下午,切薩雷踏進山居會所、在等待廳的花崗岩吧檯前又看見艾琳娜時,他並不算驚訝,「看來你聽說了。」

  吧檯後站著兩位面貌相同的少年使徒(Apostoli),一見到切薩雷便繞出來替他掛帽子、提外套。

  艾琳娜見到切薩雷時也準備起身,但切薩雷示意她不必,「你是我的家人,有什麼事來找我就對了。」

  

  切薩雷讓回到吧檯後的兩位少年使徒替他們弄點喝的。

  艾琳娜看起來憂傷且無奈,一時也無從講起。她見切薩雷穿著保守的深棕格紋長襬西裝、領帶皮帶和鞋子都是黑色,「你剛從教堂回來嗎?」

  「是呀,協會的天主教堂不算遠。」瓦倫西亞天主教協會在格拉希爾有一座教堂。

  博爾吉亞家族和羅馬天主教的關係匪淺,家族成員皆有受洗。切薩雷雖然不是每週準時上教堂的信徒,但偶爾也在自家協會的教堂望個彌撒、或是去告解室和特定人物「聊聊」。

  「既然如此,明天我也去那告解吧。」艾琳娜嘆了口氣。

  兩位扮演調酒師的使徒動作一致、調出兩杯沒什麼特色但也挑不出毛病的Gin Tonic,然後在切薩雷的示意下讓出空間,從調酒師變成守衛到外頭待命。

  

  博爾吉亞是個古老而龐大的家族,而今的嫡系血脈只有前任家主的妻子秋凡娜以及婚生子女卡蜜拉、切薩雷共三人,但是整個博爾吉亞家族有百餘人。超過一半的博爾吉亞都在家族產業托羅(Toro)公司和瓦倫西亞基金會任職,另外一部分為使徒團效力。

  艾琳娜.博爾吉亞屬於前者,她是一位五十初歲的女性,若論血緣,她是切薩雷的父親的堂妹。在切薩雷的姐姐卡蜜拉.博爾吉亞(Camilla Borgia)剛開始經手家族產業時,艾琳娜是她的導師,因而很受切薩雷姊弟的敬愛。

  艾琳娜年輕時被切薩雷的父親羅德里戈強迫與茲弗札-科提尼奧拉(Sforza-Cotignola)家族的長子路多維科(Ludovico)聯姻。那段聯姻讓博爾吉亞家族促成一段鴻圖、讓艾琳娜升格為家族基金會的執行董事,但也為她帶來十餘年的痛苦。

  2012年,初任家主的切薩雷為艾琳娜出面,中止了她不幸的婚姻。兩個家族因此關係破裂,直到上個月,茲弗札-科提尼奧拉出現了重大危機,路多維科不惜一切求見切薩雷,其動機不言而明。

  

  「路多維科一直是個蠢人。」艾琳娜很快喝完了她的Gin Tonic,且未拒絕切薩雷將自己原封不動的那杯推給她,她確實需要酒精,「愚蠢、魯莽、粗暴。」

  「我知道。」切薩雷的嘴角展現出他的態度。

  就在上個星期,切薩雷和夏米安約會時發生了意外:路多維科知道切薩雷當時的女伴是個局外人,便在展覽館以那位女伴的認知要脅切薩雷答應他的要求。這當真是愚蠢且魯莽到極致的展現......但在另一方面,也表示了路多維科不惜一切的姿態:他的家族分崩離析,已經不在乎冒犯到切薩雷的後果。

  「我真的很抱歉。」

  「你無須為他道歉。」切薩雷告訴艾琳娜。

  「不是為他,是為『她』。」艾琳娜掩不住憂傷,「請別說凱特琳的魯莽不是我的錯,那是我做為母親僅剩的部分了。」

  切薩雷揚了揚眉,「那我這樣說吧:有一個愚蠢的父親不是凱特琳的錯。這有讓你寬慰一些嗎?」

  

  艾琳娜和路多維科離婚時,獨生女凱特琳只有十歲。

  對當年那種聯姻而言,婚姻是兩個家族的協約而非兩個人的私事。離婚要求是博爾吉亞家族提出,而茲弗札-科提尼奧拉家族的條件是凱特琳的監護權。艾琳娜被迫在結束婚姻與撫育女兒之間做出決定,她選了前者,便不再被對方允許跟凱特琳碰面。

  「或許等下凱特琳會和她的父親一起過來。」切薩雷說,「你想見她嗎?」

  艾琳娜搖頭婉拒切薩雷的好意。身為一個八年前拋棄女兒的母親,她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更不覺得那樣符合女兒的心願。

  「既然如此,你為何來找我?」切薩雷反問。

  

  艾琳娜默然,一時也答不出為什麼,可是聽聞路多維科和女兒的囂張魯莽後她坐立難安,立刻從義大利趕過來向切薩雷求情,「我知道不應該......路多維科的下場都是他自找的,但是凱特琳......」

  「我明白。」切薩雷表現出他的寬容,「凱特琳是你的愛女,我會顧慮這點。」

  

  就在此時,出外待命的少年使徒走回來了一位,通報說凱特琳.茲弗札-科提尼奧拉來了。

  「就她一個人?」艾琳娜一愣。少年使徒回說沒錯,凱特琳小姐獨自拜訪。

  「呵!」切薩雷笑道:「看來路多維科也不是個白癡。」

  路多維科知道自己冒犯了切薩雷,若他親自過來只怕死得很難看,不如讓女兒過來打親情牌。

  「把她請到小客廳,好好對待。」切薩雷吩咐那位少年使徒,然後扶起滿面堪憂的艾琳娜,「來,我先送你上樓休息。等我見完了凱特琳,再來告訴你結果。」

  

  

  

  凱特琳・茲弗札-科提尼奧拉或許算不上五官絕色,但無疑是一位懂得將自己打扮漂亮的女性。

  為了今天與切薩雷・博爾吉亞的會面,她選了一件圓領的及膝洋裝,上身是柔軟服貼的白蕾絲五分袖,腰部以下是立挺波浪狀的藕粉色雙層裙襬。腳下踩著雙六公分的後綁式尖頭跟鞋,拉長了她嬌小的身材但不顯超齡。她將斜劉海旁分,亞麻色長髮以銀絲鏤飾夾成公主頭,髮質柔軟但保留些微的捲度,耳環是與髮夾同款的珠狀銀飾。

  這身打扮很成功的襯托出凱特琳這年紀的美貌,屬於不再是個女孩、但也尚未成熟的女性,格外顯得青春水靈......但她越發為這身打扮感到枉然,因為切薩雷遲遲不出現。

  

  凱特琳在山居會館的小客廳坐了已有十分鐘,切薩雷仍未現身,唯一見到的人就是靜靜站在門口的兩位侍者。一股隱隱受到監視的感覺令凱特琳感到不自在......但不自在又如何?凱特琳讓自己冷靜,她是家族最後的希望,她得替父親來向博爾吉亞求助,沒有膽小退縮的餘地。

  

  「嗨,陪我說說話吧。」和侍者攀談有失貴族的身分,但凱特琳知道會在博爾吉亞家族會館出現的必然是使徒。凱特琳擺出幾分羞澀幾分不安、試圖惹男人關懷的微笑:「我能不能知道你們的名字?」

  兩位少年使徒的反應並不冷漠,「我叫亞伯特。」那是個明朗中帶點俏皮的少年嗓音。

  「亞弗雷。」另一位的聲音稍微冷淡些,但他們的長相分不出差異,與凱特琳年紀相當、都在十八歲上下,黑捲髮天藍眸、白襯衫黑馬甲下的體格硬朗精壯,是一對丰神俊朗的雙胞兄弟。

  「有姓氏嗎?」凱特琳這問的不是名諱,是家世。

  「在茲弗札-科提尼奧拉小姐面前不足掛齒。」這答法或許是沒有家世、或許是不肯透漏。凱特琳想知道他們是誰,他們也想知道凱特琳想試探什麼。在這裡不會有純粹友善的搭話,隻字片語必有圖謀。

  「真的,叫我凱特琳就好。你們願意坐下嗎?」凱特琳拍了拍身下的灰色長沙發。

  亞伯特和亞弗雷從善如流,在凱特琳觸手可及的左右兩邊坐下。

  

  凱特琳看看左手邊的亞伯特和右邊的亞弗雷,「我猜你們不是義大利人?」

  「法蘭西男兒郎。」「任小姐差遣。」亞伯特和亞弗雷半真半假地調笑。他們的姿態隱約有些耳濡目染自切薩雷的影子,眉眼都帶著電流、但多了點浪蕩,不那麼尊貴、添了分痞態,像是隨時會抽出一枝玫瑰的公子哥兒。

  這種坐位使凱特琳有些左支右絀,但她努力撐起不輸給兩位少年的氣場,「我再猜,你們不是羅馬總部的使徒?」

  「我們算羅馬的?」「師父在哪我們就在哪。」

  「你們是在那座大理石聖壇前舉行的入門儀式嗎?」凱特琳笑說,「那麼我確定,你們成為使徒一定不超過八年......否則我不會不記得你們。」

  亞弗雷意義難明地哦了聲,亞伯特道:「看來是曾經的同門?使徒可以脫離不幹嗎?」

  「如果你們有像我這樣的過去,那就迫不得已。」凱特琳的態度一轉,流露出幾分憂傷幾分緬懷,這神情是真是假還真不好說,「我也曾在羅馬使徒總部接受過幾年的訓練,直到父母離異......」

  就在凱特琳進行她的憂傷獨白時,小客廳的門被打開,切薩雷・博爾吉亞出現在門口。

  亞伯特和亞弗雷立刻起身站直、條件反射似的。

  凱特琳怔了兩秒,不由自主也跟著站起。

  

  切薩雷並不說話,甚至不急著關上門走向三位年輕人。他就這麼立於原地,視線輪流停在他們臉上。

  亞伯特和亞弗雷還算安然,畢竟Maestro不是衝著他倆。

  至於凱特琳,幾乎獨自承受著博爾吉亞家主的威壓,她悄悄地握緊拳頭,希望自己不要顫抖。凱特琳知道那天在展覽館的冒犯一定使切薩雷對她有所不滿,她為此也做足了心理準備,但......切薩雷.博爾吉亞的眼神裡有某種東西,將所有的委屈都引了出來。她突然面臨家道中落,種種屈辱都隱忍著對抗著,但這一刻凱特琳感到難以支撐。這是種攻心手段嗎?就憑一個眼神?她不知道,她感到卑微,很想哭。

  

  「男孩們。」彷彿過了無限久,切薩雷才開口,「你們可以走了。」

  亞伯特和亞弗雷立刻離場,並隨手將門關上。

  凱特琳默然垂首,當切薩雷走到她面前時,她盯著自己的腳尖。這跟預劃好的大相逕庭,切薩雷的氣勢使她不敢抬頭,明明那氣場不帶威嚇、卻讓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這是在展現博爾吉亞的優越嗎?凱特琳試圖這麼想,她需要自己振作起來......

  

  「表哥......」當凱特琳準備好再次抬頭時,她擺出乖順的神情,親情和柔弱是她的籌碼,只求切薩雷・博爾吉亞買單。

  切薩雷看著凱特琳,像看著一位稚拙而不自知的孩子。在凱特琳還是個博爾吉亞家族的小女孩時,切薩雷記得她是個有些畏縮但友善的女孩,因為笨拙了些而需要更多包容。現在呢?茲弗札-科提尼奧拉將她培育成什麼樣的女人了?

  

  凱特琳用指腹輕刮身下Visionnaire灰色皮革弧形沙發的菱形縫線,這觸感令她想起父親在紐西蘭的別墅,往年父親都帶她去那渡過聖誕假期、在那客廳也有一張像這樣精工绗縫的皮革沙發......可惜那棟別墅賣掉了。聽聞這消息時,凱特琳為過往多年的聖誕回憶哀悼,也是第一次切身體會到家道中落的壓迫感。

  

  「我知道你面臨的狀況。」切薩雷坐在凱特琳對面,將她所有的神情舉動都納在眼裡。這種視線使凱特琳坐立難安,而切薩雷是蓄意的。

  「我......我知道這是平白的央求,但能不能請表哥幫助......」凱特琳說到哽咽,這份悲痛並非虛偽,只是在需要的時機表現。

  「你要什麼幫助?」切薩雷未置可否。

  「復仇。讓那些背叛父親的人付出代價!」凱特琳堅定決絕,她就為這句話而來,「薩瓦多・茲弗札-卡薩里尼必須死。」

  

  一個月前,茲弗札-科提尼奧拉(Sforza-Cotignola)家族出現一場背叛性的分裂,家主路多維科(Ludovico)的弟弟薩瓦多(Salvatore)奪權割蓆,帶走了九成願意效忠他的家族成員,改立為茲弗札-卡薩里尼(Sforza-Cesarini)。

  這場背叛不僅讓嫡系的凱特琳和父親路多維科喪失幾乎全部的資產,還背上債務。對於這樣的打擊,路多維科徹底耽溺於酒精,每天晚上他都對凱特琳說明天會想辦法,然而......除了在展覽館那次冒進地打擾切薩雷之外,路多維科無所作為。

  凱特琳已經不指望父親所謂的明天。家裡的傭人全都解聘了,她獨自照料父親,當他神智不清地邊哭邊說對不起,凱特琳就像看到杜思妥耶夫斯基筆下得過且過的悲劇人物......但父親終究是父親,也許不是全然的好人,但那是始終撫養她愛護她的父親。

  父親不像那個博爾吉亞女人自私地將她拋棄。

  若非走投無路,凱特琳也不願來向博爾吉亞求助......她需要薩瓦多・茲弗札-卡薩里尼的死亡來讓父親振作,只有博爾吉亞家主能幫她。

  

  「小妮子,你把我當什麼了?」凱特琳的思維在切薩雷看來天真到好笑,「博爾吉亞家是讓你行兇殺人的嗎?」

  凱特琳被笑得一陣惱怒,「殺了他,我父親才能振作!」

  切薩雷不以為然地哦了聲,深表否定。

  「你若答應,我整個人這輩子獻給你都沒關係!」凱特琳被逼到不管不顧,「你要我下跪嗎?」

  「坐好。」切薩雷收斂了笑意,「你認為薩瓦多為什麼割蓆?又是為什麼,你的族人幾乎隨薩瓦多而去?」

  「他們僭越。」凱特琳一口咬定。

  「動機呢?」切薩雷問她,「你父親是個稱職的家主嗎?他有能力撐起他的家族嗎?」

  凱特琳沉默。她不肯否認,但在切薩雷面前說謊毫無意義。凱特琳並不笨,她發現切薩雷對她的悲痛毫不買帳......博爾吉亞果然冷血又唯利是圖!

  「薩瓦多在推翻你父親前夕做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切薩雷做出遞右手的姿勢,「他來親吻我的戒指。」

  凱特琳的神情愕然,僵止不知所云。親吻戒指......原來如此!薩瓦多宣誓效忠博爾吉亞之後才推翻她的父親!那她今天到博爾吉亞會館來是陷阱嗎?她自投羅網了嗎?

  

  切薩雷看著凱特琳褪去憂愁外皮之後、露出一雙怨懟的眼眸。

  這女孩從一開始的從容到委屈害怕、悲傷到現在的怨恨都不是假的,但就像層層解剖之後揭露:她的核心是憤恨。這種恨容易長成麻煩......若非凱特琳是艾琳娜・博爾吉亞的女兒,切薩雷或許不會干涉薩瓦多・茲弗札-卡薩里尼斬草除根。

  「所以......」凱特琳試圖讓自己聽起來很冷靜,「我會死在這裡,還是被交給薩瓦多?」

  「你是我的表妹,誰敢讓你死呢?更別說,你有位為你求情的母親。」切薩雷的語氣如在陳述事實,不帶揶揄也不帶關愛,這些情緒表現在此刻都沒有必要了,「薩瓦多不會動你,你和你父親最後這棟屋子我會為你買下。你的學校我為你打點了,等你完成學業,托羅企業會僱用你。」

  看在艾琳娜的份上,博爾吉亞家族會豢養凱特琳。至於復仇?切薩雷不允許。

  

  

  

  在另一個邊的監控室,早先離開的亞伯特、亞弗雷兄弟正透過螢幕看著小客廳內的發展。

  「Oh là là(嗚拉拉歐買尬)!她會答應嗎?」亞伯特像看劇一樣看得津津有味,他以聽不出法國腔的義大利文模仿起切薩雷的語氣,「托羅企業會僱用你,讓你這輩子不愁吃穿......」

  「半吊子演技,沒說服力。」亞弗雷說的是凱特琳。

  「你不能拿她跟咱們的博爾吉亞公主比較呀。」亞伯特笑他。

  亞弗雷贊同。

  

  在倆兄弟調笑之間,監控室又進來了一個人,回頭看見是坎德爾,亞伯特和亞弗雷便一左一右挨上去,「師父回來啦。」

  「外頭很冷吧,師父的手好冰呀。」亞伯特抓起坎德爾的右手貼到自己溫暖的脖頸,亞弗雷抓起左手照做。

  坎德爾嗯了聲,竟沒掙開這一手一脖子的怪姿勢,只是偏過頭去、看螢幕那端的主人談完了沒。

  亞弗雷和亞伯特將相對嬌小的坎德爾夾在中間堪稱畫面異常溫馨。曾經的他們桀驁狂妄、頂著聲名狼藉的姓氏羅蘋(Lupin)以竊盜為樂,直到兩年前,他們在偷取博爾吉亞公主們的心時被坎德爾收服。

  而今羅蘋兄弟對他們最漂釀也最剽悍的師父服服貼貼黏黏膩膩,坎德爾也把亞伯特跟亞弗雷當成彌凱萊特的接班人,盡心盡力栽培著。

  「師父覺得凱特琳會答應嗎?」亞伯特模仿切薩雷的語氣:「博爾吉亞家族會養你──」

  坎德爾聳肩,主人沒有吩咐的就不是他需要處理的,「去,收行李。」

  「去哪?跟你?Maestro也去?」亞弗雷問。

  坎德爾嗯了聲表示肯定,「西西里。」

  亞弗雷噢了聲,亞伯特喜孜孜笑說:「唉呀,親愛的岳母好久沒見了!」

  岳......母?坎德爾無奈地揚了揚嘴角,在他罕有表情的臉上,留有對兩位徒兒微笑的餘地。

  

  

  

  切薩雷的私人機Gulfstream(灣流) G650是當年卡蜜拉送他的成年禮,當時刻意將內部改裝成雙人配置,為的是他倆姊弟同遊時的愜意。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切薩雷穿梭各國只單獨帶著坎德爾,雙人設計正合用。

  但到了這兩年,隨切薩雷走動的成員多了幾位。切薩雷不願更動卡蜜拉為他設計的禮物,於是在去年新添了一架多重隔間的灣流G700,滿足他對空間、隱私、速度與舒適的需求。

  

  接近中午,灣流G700在巴勒莫國際機場降落後,順道回國的艾琳娜便與切薩雷道別,準備轉乘回羅馬的飛機。

  「這次實在為你添麻煩了。」艾琳娜對於凱特琳的事非常慚愧,明明是自己的女兒卻無法管教......

  「任何我能為妳做的。」切薩雷並非客套,「都樂意效勞。」

  艾琳娜親了親切薩雷的面頰道別,「再請替我問候令慈。」

  「我會的。」

  

  坎德爾默不作聲站在一旁等待,像在發呆、但這就是他的一號表情。

  在坎德爾身邊,是顧著行李的羅蘋兄弟。亞伯特正用手機聯絡在地安排的司機,也不知對方是說了什麼、讓亞伯特露出驚喜的神色,他轉頭要給亞弗雷一個眼神──可惜亞弗雷背對著他、蹲在長型沙發前,給面色青白窩在那的小可憐摸摸頭,「暈機了?好可憐。」這絕對是揶揄大過擔心。

  「滾!」拉斐爾(Raffaello)拍開亞弗雷的手,搖搖晃晃跑廁所去了。

  切薩雷往弟弟的去向看了眼,示意亞弗雷跟上去顧一下──拉斐爾並不是暈機,而是昨天在研習毒物時太過逞強而超負荷,要難受個兩三天。


  

  

  義大利人的熱情充分展現在對美的追求。在巴勒莫機場約莫十五分鐘的等待時間,露姬雅(Lucia)和露易莎・博爾吉亞(Louisa Borgia)已經婉拒了好幾位搭訕者──有些是衝著她們、有些是針對她們身後的銀灰霧面Maserati Levante Trofeo 2019與湛藍金屬漆Quattroporte S Q4 2019。今年剛滿十八歲的她們已經順利拿到義大利行車駕照,並選擇了三叉戟為人生的第一輛車,愛惜程度就連到西西里探親都要把車運過來開。

  

  「Mes princesses(我的公主們)!」「沒想到你們會來!」隔著大老遠,羅蘋兄弟就展現出極大的熱情,露姬雅和露易莎也大方地給予擁抱和親吻,他們有三個月沒見到彼此了、當真非常思念。

  切薩雷覺得被冷落,孤單寂寞轉身抱抱坎德爾,「妹妹們不愛我了......」

  坎德爾對切薩雷的抱抱見怪不怪沒反應,倒是拉斐爾立馬鑽進Quattroporte的後座、一副就怕輪到他的模樣。

  「還是愛你喔切薩雷。」「也很愛你喔坎德爾。」露姬雅跟露易莎笑彎了一雙碧綠眸。她們倆自今年六月結束了在米蘭的中學階段,沒有直接念大學、而是空出一年先到托羅(Toro)企業內部實習。

  切薩雷沒有阻止妹妹們和羅蘋兄弟鑽進Levante Trofeo想要自己約會去,只叮囑他們四人記得晚上八點回家與媽媽們吃飯,還有拜託拜託好好開車注意安全。

  「放心吧Maestro,我來開。」亞伯特拍拍胸膛,「絕對安全。」

  「你開車也沒有讓我比較放心喔。」切薩雷是開玩笑的。亞伯特與亞弗雷展現了極大的誠意和努力,從一對狂妄少年成長為值得信任的年輕人,才終於使切薩雷認可他們與露姬雅、露易莎交往。

  

  從巴勒莫機場前往目的地的車程有將近一小時。拉斐爾蜷縮著身子躺在後座,似乎已經睡著,但眉頭依舊皺著、顯然仍不舒服,坎德爾和切薩雷幾度回頭查看他的狀況。

  拉斐爾從小就勤於修練、一直把切薩雷當成追趕的目標,但到了近兩年他的修行越發偏激,這樣中毒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二次了。錯估身體的耐受度不是使徒(Apostoli)該犯的錯誤。切薩雷得知後,便將拉斐爾禁足在身邊,此外沒有多餘的責備──依拉斐爾的性子,犯錯的羞恥感就足夠了。切薩雷在青少年時期也非常極端,這大概就是博爾吉亞男孩的成長過程,十三歲的拉斐爾已經不是從前愛撒嬌愛搗蛋的孩子了。  

  這一路上非常安靜,直到睡醒後坐起身的拉斐爾突然開口:「為何來西西里?」

  「來看媽媽呀。」切薩雷道。

  「為何?」

  「找媽媽需要理由嗎?」切薩雷含笑調侃。

  拉斐爾瞪著切薩雷......雖然表達的方式很彆扭,但其實拉斐爾是在關心:切薩雷明明該去柏林拍戲了,為何硬要先趕來西西里見母親? 是母親有恙還是切薩雷怎麼了?

  切薩雷回頭看拉斐爾還在瞪他、顯然是想知道但又不想問了被調侃,那表情呀......要不是拉斐爾已經病懨懨否則切薩雷還會逗弄他,「好啦你別瞪了,我就是有些事想來問媽媽。」

  拉斐爾聽了,就沒再追問那是什麼事。他默默挪開視線,盯著窗外依山傍海的西西里風景,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切薩雷再回頭看他時,拉斐爾已經靠著車門又睡著了。

  

  

  

  「我懂我的兒子。」這句話,秋凡娜・博爾吉亞(Giovanna Borgia)自知無緣。

  切薩雷滿三歲之後便開始受使徒(Apostoli)訓練,自那時起切薩雷有越來越大一塊與秋凡娜無關了。切薩雷在想什麼、正經歷什麼、切薩雷的情緒、困擾......幾乎不讓母親知道了。這當然,是為了她好,秋凡娜明白。

  秋凡娜於是像傳統家庭裡的夫人,在兒子回來的時候煮上一桌好菜──至少,她懂她的孩子們喜歡吃什麼,不只是她親生的卡蜜拉與切薩雷,還有坎德爾。在丈夫羅德里戈(Rodrigo)過世之後,秋凡娜也接納了私生子女露姬雅、露易莎、拉斐爾。

  當年丈夫將情婦茱莉亞與私生孩子帶回家時,秋凡娜也曾哀傷怨懟,但那些痛苦似乎隨著羅德里戈一同逝去了。喪夫那年,秋凡娜離開了博爾吉亞宅邸,與雙胞胎的母親茱莉亞一起遷居到西西里島,過著安逸的生活。

  三十幾年的時間讓秋凡娜學會如何當博爾吉亞家族的女人:必須接受,才能放過自己。

  

  「拉斐爾那孩子病了嗎?晚餐看他沒吃幾口......」

  「不用擔心,他過兩天就會好。」晚餐過後,切薩雷陪著媽媽到外頭散步,腳下的地面頗有凹凸,切薩雷挽著媽媽的手臂放慢了腳步。

  這座西西里小鎮保留著中世紀的民居風格,石磚地面雖不如水泥和柏油平滑,但在橙黃街燈的映照下格外有氛圍。這條小鎮主要道路開在平緩的丘陵地,向上走到底銜接著葡萄園與釀酒坊,那是鎮上的主要生計,在葡萄園與民居之間是鎮上最重要的兩棟建築:天主教堂與診所。

  「那對兄弟倒是很能吃......」秋凡娜說的是亞伯特和亞弗雷,「對了,我和茱莉亞都搞不清楚一件事。他們到底是誰跟誰在一起?」秋凡娜道出兩位媽媽的困惑,她們本就已經分不太出來亞伯特跟亞弗雷了,更看不懂誰是跟露姬雅、誰是跟露易莎?

  切薩雷聽了就笑:「我也不清楚,這得問他們。」

  「你也不知道?」秋凡娜好驚訝。

  其實切薩雷知道啦,亞伯特、亞弗雷跟露姬雅、露易莎的愛情是四人共有的,他們愛她們、她們愛他們......現在的少年人談感情真的很不得了,切薩雷沒想干涉。

  

  到了這時間,街上就剩那家餐酒館還亮燈營業。經過店家時,坐在外頭的幾位客人向博爾吉亞夫人與家主打招呼......在這裡切薩雷無須喬裝,因為此地居民沒有外人。

  這鎮上的每一戶人家自古就被博爾吉亞家族庇蔭,他們的清白與效忠經過了好幾代的傳承,博爾吉亞家族也代代照顧他們的生命、尊嚴與生活。這種地緣關係延續自封建時代的貴族與附庸。

  近代新生的資本權貴常在國際飄移,賺飽了一個地方的錢就飄去下一塊地、不對當地的民生與環境負責,那不是老派貴族如博爾吉亞的作風。

  

  「有時候我也感慨,妹妹們長大了,也有自己的感情生活了。」十二月的西西里夜晚還是會涼,切薩雷把自己的風衣外套披到媽媽身上、挽著媽媽開始往回走。

  「噢,親愛的。」秋凡娜笑說,「你在暗示什麼嗎?如果你願意,這座鎮上有很多好人家的女孩,足夠幫你辦一場舞會了。」

  切薩雷笑著搖搖頭,「我沒想找仙杜瑞拉。」

  「好吧,那跟你的媽媽說實話。」秋凡娜停下腳步、認真看著切薩雷的臉──她不能將兒子看得透徹,但不會連這都察覺不到,「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有話想說?」秋凡娜摸了摸切薩雷的臉頰、後腦,以小時候安撫他的方式、當年那個還會哭鬧的娃娃只要被媽媽撫摸就會平靜下來,秋凡娜只在嬰幼童那幾年透徹地了解切薩雷,以至到如今、她仍用記憶中的方式表達為人母的關心。

  

  那些肢體記憶是切薩雷與母親共有的,切薩雷低下頭、很樂意讓母親碰他。臉頰上的觸感有些涼,切薩雷將媽媽的雙手牽起來捂在胸口。

  「媽媽......」切薩雷想問的事並不是那麼容易開口,但絕非因為羞恥害臊,而是......

  「你都特地到西西里來了,就直接說吧。」秋凡娜看見切薩雷的顧慮,她親愛的孩子呀,為什麼出現迷失了的模樣?是什麼事、還是什麼人......

  「我想問你一個假設。」切薩雷的語氣慎重且小心,唯恐戳及母親的痛處,「如果當初,父親對你隱瞞到底,或者對你毫無隱瞞......我的意思是:徹底不知道或者事先知道一切,哪一個會讓你比較好受?」

  這是秋凡娜意料之外的問題,她怔了下、但也沒有考慮太久。秋凡娜露出無奈但慈藹的神情,「你父親......就算他隱瞞家族的全貌、隱瞞後來的婚外情,說實在他更早已先缺席了。所以不管他多做或少做什麼,對我而言,都沒什麼差別了。我在婚姻中唯一的慰藉,只有你姐姐和你呢。」

  

  

  

  切薩雷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他不乏自信與實力,能下決定並且承擔責任。但是血緣帶給切薩雷的影響至深,若說在什麼方面切薩雷不信任自己,那就是血緣帶來的外控感:歷代博爾吉亞產生的傷害,使切薩雷在夏米安的事上迷茫、甚至是畏怯了。

  切薩雷童年時最入骨的恨意,就是看著母親受父親的謊言和行為折磨。他的母親秋凡娜原是西班牙餐廳大廚的女兒,出生在平凡的中產家庭,因為外貌和巧合被羅德里戈・博爾吉亞看上,就以金錢利誘、權勢施壓於秋凡娜的娘家,秋凡娜因此成了博爾吉亞夫人,但她從來就不是真正了解她的丈夫、她嫁入的家族,就更別提後來羅德里戈肆無忌憚的婚外情......不只是對母親如此,父親對切薩雷的操弄、算計,切薩雷用了大半的生命歲月在抵抗。

  

  血緣成就了切薩雷,但也是他的桎梏,有時甚至像詛咒、相似的境遇一次又一次在這個家族重演。

  且不說切薩雷的父母,就連他身邊的博爾吉亞們──已經亡故的爺爺和奶奶的婚姻狀況也很糟,切薩雷父母的關係簡直是他們的悲劇複製。艾琳娜表姑就感嘆說:博爾吉亞姓氏會影響我們的性格和作為,所以我們哪能婚姻和睦呀,除非對方肯無怨無尤犧牲自己。姐姐卡蜜拉直接不考慮結婚了,她像出家一樣侍奉家族,不希望生活中有另一伴的參與。

  切薩雷也不是沒有喜歡過女人,但他從來遏止自己更進一步。說實在切薩雷寧願像姐姐一樣選擇獻身予家族,但事實就是:切薩雷是必須延續血脈的嫡長子。他原本只想找個家族內部知根知底的的女性結為夫妻,進行責任義務的結合,但夏米安的出現讓切薩雷重新考慮他的決定,如果可以......可不可以......

  

  切薩雷並沒有向媽媽透漏太多,沒有說對方是誰、性格外貌職業與相處過程也都沒提及,只說她被保護地如溫室嬌花、對權貴鬥爭和博爾吉亞的全貌一無所知......想和這樣的人更進一步,是不是太自私了?在夏米安認知之外她無法決定的部分,切薩雷能擅自作主嗎?

  

  秋凡娜已經和切薩雷走回了家,坐在起居室的壁爐前。這一路上她只是聽著兒子說,不打斷也不急著表態。在切薩雷說完之後秋凡娜又默默想了片刻,然後......

  「你沒使她懷孕吧?」

  切薩雷知道媽媽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們之間還沒有承諾。」

  「那麼你的步驟很正確呀。」秋凡娜伸出手,將切薩雷拉到她身邊,這是她長大了的兒子,英俊、有為、令她自豪的孩子,「我並不擔心呢。你可以做出最好的決定。」

  切薩雷沒有問什麼是最好的決定。這個問題媽媽沒辦法回答,沒有人能替他回答。

  

  「我知道,你覺得你被父親影響至深、你覺得你們有一樣的背景跟責任,你害怕步上你父親的後塵。」秋凡娜將切薩雷的手翻到掌心向上、並將自己的手放上去,立刻就被切薩雷握住,從小這孩子就知道把心愛的東西握在手裡最安全,「但這就表示你有意識地避免著呀。你不會的。」

  「我不會嗎?我可是博爾吉亞家主,我是Maestro。」切薩雷的意思是,他需要對整個家族以及幾千名的使徒負責,他已經不是狂妄自大的少年了,他知道一己之力有限,「如果要嘗試,那她值得我給出最好的,而不是失敗、或者缺陷......」

  「唉親愛的,這只是一場戀愛呀。」秋凡娜笑嘆、這孩子怎麼把戀愛想得像破釜沉舟,「出現分歧可以磨合,就算失敗了那也只表示你們不合適,分手並不是世界末日呀。」

  「那是一般人的戀愛。」切薩雷睽違多年感到身不由己,「我和父親一樣,不是一般人。」

  一般人不會需要彌凱萊特如影隨形,一般人不需要率領幾千名使徒來維持家族的名譽與力量,一般人不需要將精氣神鍛鍊到超極限因為一般人不會從小目睹身邊的人被刺殺,一般人不需要和自己的父親性命相搏!

  

  「我嫁入博爾吉亞家族三十幾年了,我當然清楚。」秋凡娜看著她執拗的孩子,這種執拗是從小就有的、在切薩雷想要保護他所愛之人時就會異常執拗......

  如果那位女性能讓切薩雷這樣執拗,那麼秋凡娜明白他的孩子需要什麼了,「我還不認識你心中的那一位,也不知道你們會不會順利。但我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孩子,光憑這點,你要記住,你絕對跟你的父親不一樣。」

  切薩雷需要的就是這句話,必須從母親口中得到驗證才能安心得就是這句:你跟你的父親不一樣!

  有一種人在受創之後,會複製悲劇來彌補自己受過的傷,另外一種人會避免悲劇複製、以免別人和他一樣受傷。這就是切薩雷與他父親的差異。秋凡娜不知道切薩雷將會怎麼行動,但她對她的孩子有信心。無論切薩雷如何去做,秋凡娜都相信他做了最好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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