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范倫鐵諾
夏米安認得停在門口的鮮紅色Alfa Romeo Stelvio Quadrifoglio,那台車的(ˋ▽ˊ)臉型很難錯認......問題是,她不認識那位倚著車門似在等人的金髮男子。
有一瞬間夏米安認為自己應該是認錯了,但想想又覺得不太可能是巧合......難道會剛好有一台(ˋ▽ˊ)休旅車、在她和切薩雷約好的早上十點、停在她住的大廈門口?
「嗯......你好?」片刻的猶豫之後,夏米安還是決定上前一問。
「你好。」對方戴著菱形裁框的反光墨鏡徹底遮住了眉眼,只能看見他禮貌而有距離的微笑,那是個薄且色淡的嘴唇、鬍子刮得一乾二淨。
......這客套反應,不像是相識的人呀?
這位金髮男子比切薩雷更高、膚色更白、微沙啞的聲音不似切薩雷清朗、衣著和氣質非常的......斯文,與切薩雷局部花俏的打扮風格不同,這人穿著卡其色兩件式西裝、三釦外套釦了兩顆,中規中矩的尖領白襯衫繫上黑領帶,戴著黑色維多利亞式皮手套,腳踩黑霧面方頭德比鞋,頭上戴了深褐色棉質扁帽、看不出金短髮原本的型。
夏米安心想這人會不會是切薩雷的司機?保鑣?朋友?
「我在等一位朋友。請問你認識......」夏米安本來要說切薩雷,但想到影星好像有諸多隱私考量,於是改口:「認識夏米安嗎?」
「噢,是沃爾夫小姐?」金髮男子露出一副失敬的神態,一邊側身將車門打開,「在下有失遠迎,請上車吧。」
「不好意思,我不認識你。請問你是?」夏米安看見車子裡是空的,因而警戒地後退了一步。
「我是來綁架你的外星人。」金髮男子的嗓音突然變熟悉了,他摘下墨鏡、一對金色的眸子瞅著夏米安掩不住笑,比成L型的手向對方piu了下。
「噢!」夏米安震驚到瞠目掩嘴、另一手按著胸口piupiu中彈,「天呀!切薩雷!」她剛才完全沒有認出來!
「我說過我今天會喬裝呀。」
「我以為頂多是戴個帽子口罩之類的!誰知道你會變了個人!不對......你剛才騙我!還裝作不認識我!」夏米安臉上的神情又好氣又好笑還帶了點委屈,她剛剛被拐得徹徹底底呀!早該知道傢伙很會演了!戲裡戲外都是!
「原諒我吧,看你茫然就情不自禁呢。」切薩雷笑嘆,「上車來,讓我好好彌補你。」
夏米安一坐上車,就聞到了咖啡和牛皮紙、還有切薩雷身上淡淡的薰苔清香......夏米安記得前幾次切薩雷聞起來是地中海的藍天,今天變成文學教授了、而且是斯多葛(Stoic)學派的。
切薩雷將後座的牛皮紙袋拎過來、陸陸續續掏出保鮮餐盒,「這個水煮蛋不到全熟、蛋黃還有些濕潤。這盒切片黑麥麵包是烤過之後放涼才裝盒的,絕對沒被水氣弄濕。切片的乳酪跟燻腸在有分隔的這個盒子......噢,還有這盒是蘋果瓣。」
「天呀切薩雷!」夏米安非常驚豔,雖然昨晚通話時切薩雷說會為她帶上早餐,但她以為只是順路買一份......
切薩雷又變出一大一小的保溫杯,裝的分別是果汁和咖啡,「Sono italiano(我可是義大利人),食物交給我準備是對的。」
切薩雷最後拿出一罐可以擠在咖啡上的鮮奶油時,夏米安徹徹底底滿意到了極致,「這真的非常令人感動!不過份量恐怕有點多。」
「我想說你忙起來大概沒空吃午餐,就多準備一些。」切薩雷笑說,「開去展場大概要一小時吧。你盡量吃,吃不完也無妨,交給我就行。」
「你自己是不是還沒吃?」夏米安記得切薩雷對早餐很隨便,似乎義大利人覺得一大早吃飽會讓腦子不清楚,但德國人可就很重視早餐了,早上第一頓的營養是很重要的。
夏米安用酒精濕紙巾先擦過雙手,才將保鮮盒逐一打開,「這裡面的食材沒有你不吃或不喜歡的吧?」
「沒有。」
黑麥麵包切得挺薄且只有巴掌大小,夏米安在兩片之間夾入片狀的水煮蛋、燻腸和乳酪,用紙巾包住方便拿取後就遞給正在開車的切薩雷,「來,你的。」
切薩雷將車子切到半自動駕駛,欣然接受了夏米安的好意。
在這一路上,夏米安真沒忍住一直打量切薩雷的臉,那張臉除了金色的眼眸之外沒有一個地方是原樣,這完全是個三十幾歲的金髮白種人外貌,「五官形狀都不太一樣了,不可能只是化妝吧......你這膚色是什麼畫的?看起來非常自然。」
「你可以摸摸看呀。」
夏米安用食指在切薩雷臉頰上劃了個圈、然後研究了下指尖。方才的觸感並不是油彩或妝粉,感覺就像真的皮膚,「我猜是某種面具?」
「可以這麼說。」
「你全身都弄了這一層東西?」夏米安看切薩雷露出的皮膚只有衣領以上,其他部分都被衣著遮蓋。
「想求證嗎?」切薩雷調侃道,「解我扣子呀。」
「那就不必了!」夏米安笑說,「我只是好奇你弄成這樣不會難受嗎?會不會影響身體呀?」
切薩雷告訴她說不會。
夏米安再次感慨這看起來完全是個不同人時,切薩雷告訴她:「是呀,所以這副外貌有個另外的名字,叫做范倫鐵諾(Valentino)。」
夏米安怔了下。喬裝易容是一回事,但連名字都偽裝......那豈非是個假身分了?原來切薩雷保護隱私到這種程度,就像不能曝光似的......
「你的藝展畢竟是公眾場合,各式各樣的人很多、還會有媒體。」彷彿看出了夏米安的心思,切薩雷誠摯而惋惜地告訴她:「我這麼做是必須的。希望沒有令你困擾。」
「沒事的,我明白。」夏米安轉念一想就釋懷了,她想著切薩雷縱有這麼多隱私考量、還是費了心思喬裝匿名來看她的藝展,這份心意是該被珍惜的,「你放心,等下在展場我會叫你范倫鐵諾。」她頓了下,又補上一句:「對了。除了諾尤之外,我沒跟其他人說過我在瓦爾哈拉遇見你。」
切薩雷給了夏米安一個慎重而感激的笑容。
抵達展館後,「范倫鐵諾先生」不由地開口,「這展覽館內全都是你的作品呀。」
「呃......沒錯!」夏米安怔了片刻,對於這微沙啞又改了腔調的嗓音仍感到陌生、也不習慣身邊這人變成個金髮白膚的男性、穿著教授似的駝色西裝外套搭白襯衫、臉上的方框眼鏡有著特殊鏡片使他的眼珠看起來是褐色,氣味、氣質乃至言行都不是她認識的......「這邊請吧,『范倫鐵諾先生』。」
彷彿洞察到夏米安的心緒,「范倫鐵諾先生」傾向對方耳畔、用不經偽裝的本嗓低聲道:「這身喬裝是給別人看的,我還是切薩雷呀、在你身邊呢。」
正巧有一波觀展人迎面經過他們所站的位置,其中有幾位來賓認出了夏米安,但沒有上前打擾,只是含笑點了點頭致意。至於藝術家身邊的生面孔,就被他們忽視了。
夏米安看著切薩雷稍稍拉下變色眼鏡、向她眨了下右眼,那三分蠱惑七分誠摯的金瞳實在令人......
「Andiamo(走吧)?」這句話被切薩雷說得幾分討好幾分可愛。
夏米安莞爾,總在這人身邊輕易被帶起愉快的情緒。她搭上范倫鐵諾為她弓起的右臂,「Oké, laten we gaan.(好吧,走啦。)」
夏米安和切薩雷同年,自中央美術學院研讀時逐漸由繪畫轉向實驗藝術,在這領域的創作算起來仍不到八年。
切薩雷對這部分的美學造詣不深,反倒對於二十一世紀的藝術商業化較有了解。以同樣「藝術工作者」來講,金瞳凱薩就得益於家族托羅(Toro)影視娛樂公司的行銷,公司投注了資金、資源和人脈讓他省下表演之外的時間精力。
夏米安作為獨立藝術家不靠經紀人、不經畫廊炒作而有如今的成就,可見她精闢的行銷製作技術──這些夏米安都沒有說,只是切薩雷看了坎德爾整理的資料。夏米安的家庭背景、人生歷程都被切薩雷讀過了。他不想,但他需要。
「你聽過希姆基森林嗎?」夏米安將切薩雷領到一塊作品區。地上是十幾塊焦黑、砍斷後剩下的樹墩,電腦燈和多媒體投射出蓊鬱樹影,參觀者可以站或坐在其中,感受焦毀死亡的實體和虛幻的生命力的交織。
「引發環保爭議的希姆基?略有耳聞。」
「我是偶然受到希姆基森林的啟發,才從繪畫轉向實驗藝術。」夏米安帶著切薩雷在一塊當座椅之用的樹墩上坐下。這裡的每一塊樹墩都可以坐,讓人靜靜感受森林的曾經,「這是我在這領域的第一件作品,那時候我還在中央美術學院研讀......」
切薩雷知道,但他很樂意聽夏米安說。
希姆基是位處莫斯科西北郊區的橡木老林,曾經是沙皇們的狩獵地。蘇聯瓦解至普丁掌權後在國家建設上大有發展,在2008年為了興建從莫斯科到聖彼得堡的高速公路而決定剷除希姆基森林──其實高速公路最短路線不該經過森林占地,只因為政府不想支付徵收私有地的費用、再加上其他圖利因素使然。這引發了當地居民與克里姆林宮(俄國中央政府)長達三年的抗爭,其中涉及太多黑金、暴力等事件。
「我聽聞希姆基的時候,已經是克里姆林宮發布暫停公路建設的消息。但事實上,有一批來源不明的暴徒直接帶著槍和大型機械去鏟樹,當地居民一邊反抗同時報警,但警方姍姍來遲......」
夏米安說的這些,切薩雷熟悉的不止其一,類似的事情在不同的時間地點總在重複。
「也恰在那時候,我得知央美東北方向有座三線城郊剛發生過山火,政府協助清理之後要計畫開發。」夏米安拍了拍身下焦枯的木墩,「那時我就寫了作品企劃跟校方申請,申請通過後我直接到當地取材。這裡的每一座木墩都是仿造被留下殘骸,你現在看到的光影也都是從居民的老照片或敘述中還原。」
「過程想必不容易吧?」切薩雷連夏米安當時水土不服被送回城市就醫、第二次進山才成功都知道。
「是呀。當地的居住條件簡陋、再加上語言不通......但好在校方為我配了兩位翻譯,幾乎是寸步不離的幫助我呢。」夏米安頓了下,又說,「說實在,我當初只是抱著試看看的心態向央美申請,畢竟這議題挺敏感的,怎知審查在一個月後竟然通過了。大概也跟我是留學生的身分有關?我覺得藝術創作自由在學院裡還是受到尊重的。」
但很遺憾,切薩雷透過調查資料得知夏米安認知缺失的那一塊──
當年夏米安提出的作品企劃涉及地方政府的策略,本該被回絕,但是她的哥哥希爾馬暗中為她疏通,最後是由「校方」安排的兩位「翻譯」全程「協助」夏米安創作。夏米安畢竟不懂地方方言,只能透過翻譯者的敘述去呈現當地的「故事」......
這個結果雙方都挺滿意,真相本身不重要了。切薩雷嘆了口氣。
「想什麼呢?」也不知為何,夏米安感覺到這不是范倫鐵諾的偽裝、而是切薩雷真正的反應,她想知道那是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憐惜吧。」切薩雷看著她,「這樣的美需要被保護,使其不受到外界傷害。」
「你聽起來非常在乎呢。」夏米安含笑回應。
「是呀......」切薩雷似乎還想說什麼卻打住了,視線也從夏米安的臉龐關注到她後方。夏米安跟著轉過頭去看:有兩個人正朝著他們走來。
夏米安不明白此刻是什麼情況,不明白這些人是誰、和切薩雷或者「范倫鐵諾」是什麼關係,當被問話時她如坐針氈、不知如何回應才不會給偽裝中的切薩雷帶來麻煩。
夏米安三度望向切薩雷求助,但是站在左手邊的「范倫鐵諾」並不看她,只是將右手按在她肩膀上。切薩雷的手掌只是虛放,但在指腹施加了溫和而堅定的力氣、清楚傳達出希望她坐著稍安勿躁的意思。這局面使夏米安不自在,但切薩雷的手讓她感到安全,在這複雜的當下她仍分神感到一分詫異:原來切薩雷可以同時帶給她不安和心安,而這兩種感覺不會互相抵消。
一分鐘前,她和切薩雷還並肩坐在木墩上聊著這件作品。突然,切薩雷的視線望向她後方,全神貫注在切薩雷身上的夏米安才回頭發現有兩個人正朝向他們走來。並非是剛好往這方向走,那位年約五旬的男士和他身邊的年輕女子是看著他們走來的。
這裡是夏米安的個人展,是她拓展人脈的重要場合、前來和她結交認識的人不少。雙方視線對上時,夏米安正要站起來打招呼,切薩雷卻伸手按在她肩上。
夏米安還來不及表示詫異,那名走到面前的五旬男士已率先開口,而且竟然不是對夏米安:「范倫鐵諾先生,真令人驚訝。您好嗎,好久不見。」
「范倫鐵諾」起身,站位恰好在男子和夏米安之間,「還好。」說出口的只有這麼兩個字,但在態度上已經將疏離表現到禮貌範圍內的極致。
「您一定就是沃爾夫小姐吧!當真是久仰,我能在您身邊坐下嗎?」在此同時說這話的是那位年輕女子,她看上去頂多十八歲,外貌和神態都介於少女和成人之間。她在夏米安右手邊落座,使夏米安必須轉頭背向范倫鐵諾才能看著她,「我是凱特琳・茲弗札-科提尼奧拉。那位是我的父親。」
瓦倫西亞基金會的茲弗札-科提尼奧拉(Sforza-Cotignola)?夏米安一怔、她聽過這個特殊的姓氏,「我同樣久仰了。」
茲弗札-科提尼奧拉家族源於南歐但在二十世紀中期遷往美國,他們世代專精於收藏、鑑定、拍賣和藝廊經營,在2012年以前是瓦倫西亞(Valencia)藝術文教基金會的首席鑑定、拍賣家。此家族的面向偏於古董繪畫雕塑而和實驗藝術領域較無往來,夏米安只是作為一位自我行銷的獨立藝術家而知道他們。
「是這樣的,比起我們家族那些老古董,我個人其實對新興藝術更感興趣!半年前我才接觸到您的作品,而後一直很受吸引,很希望能認識您......」凱特琳很熱絡地攀談。
若在平時,夏米安會很樂意且珍惜與他們結交的機會,但此刻她聽到身後的茲弗札-科提尼奧拉先生問范倫鐵諾能否借一步說話,而范倫鐵諾說現在不方便。對方又追問說何時方便?
「沒想到您也認識范倫鐵諾先生呀?」凱特琳話頭一轉,竟帶到了范倫鐵諾身上。
「呃......對,認識。」夏米安回頭望了眼切薩雷,但切薩雷並未看她。
「認識很久了嗎?」凱特琳示意范倫鐵諾按在夏米安肩頭的手,「看來你們交情甚好?」
夏米安完全不知道如何回答。「范倫鐵諾」這個偽裝身分她算認識嗎?對方是只知道范倫鐵諾還是也認識切薩雷?這個問題是在試探她嗎?夏米安再次望向切薩雷,但「范倫鐵諾」正在回應茲弗札-科提尼奧拉先生的話,他們用的是快速的義大利語而夏米安聽不懂。那位先生從過來到現在都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就在此刻,第五個人出現在他們面前。夏米安又是一怔,她完全沒注意到這無聲無息的第五個人是何時走來的。這個蒼白纖細的年輕人留著黑長髮、中性的五官讓夏米安一時分辨不出對方的性別,直到凱特琳以一個男性名字喚他:「彌凱萊特(Micheletto)?您竟也在。」
彌凱萊特向夏米安略一頷首。
夏米安茫然地道了聲你好,就見彌凱萊特忽然抓住凱特琳的手臂往上一提。
凱特琳整個人被彌凱萊特帶起,那份力道並不粗暴但是無法反抗,「父親!」凱特琳的聲音洩漏出一絲驚慌。
彌凱萊特看向茲弗札-科提尼奧拉先生:「請你跟我走。」
夏米安第三度望向切薩雷,現在又是什麼情況?這位彌凱萊特又是誰?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突然......
"Il signor......Valentino, fino alla prossima settimana. "茲弗札-科提尼奧拉看了眼女兒和彌凱萊特,對范倫鐵諾道。
"Domenica, dopo la messa."范倫鐵諾面無表情道:"E ora dovreste andare "
直到那三個人都離去,切薩雷才將右手自夏米安肩頭挪開。
夏米安立刻站起來,「怎麼回事?」
方才的變故從三人陸續出現到離去不超過兩分鐘,這兩分鐘只夠夏米安確認兩件事。第一:她不懂。第二:她在乎。
「那是個意外的碰面。」切薩雷嘆了口氣,萬分誠摯地告訴她:「我很抱歉,那不該發生的。」
「他們到底是誰?為什麼找你?」夏米安並不想探人隱私,但她在乎。那些人跟切薩雷又或者范倫鐵諾是什麼關係?切薩雷的假身份是怎麼回事?這樣的事情還會再發生嗎,下次她該怎麼做......然後夏米安才意識自己在想「下次」。
是,感性和直覺都告訴她想要跟切薩雷有下一次,但......
「你會告訴我嗎?」若切薩雷不方便說,夏米安就不會追問,但同時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接受下一次。她對切薩雷的期望若少了信任那就無法建立了,不管切薩雷再如何有吸引力。
隔著變光鏡片和范倫鐵諾的假皮囊,切薩雷望著夏米安,解讀她的反應很容易、推估她的想法也不難,這份單純或許是夏米安最吸引他的部分。
「當然。但我們換個地方吧。」切薩雷需要幾步路的時間去衡量該給什麼樣的說法,夏米安是如此乾淨而純粹,既美好也易受損......
「所以......他們認得范倫鐵諾就是你?」
「很不幸的,沒錯。」切薩雷回到車上便除下了他的假髮和面具,面具的特殊材質在摘下後並不溼黏油膩,除了本該蓬鬆的捲髮有些壓扁之外別無端倪,切薩雷反手將亂髮紮成一小球。卡其色西裝外套和黑領帶及手套已經除下,換成同色系的緞面緹花馬甲,白襯衫的領子由暗釦拆除上緣變成立圓領、袖子挽三摺變成七分袖,「畢竟曾是姻親。」
夏米安坐在副駕駛位,眼睜睜看著范倫鐵諾迅速熟練地變裝回切薩雷,一邊聽著他的解釋:原來那兩位茲弗札-科提尼奧拉是切薩雷的姻親,但在兩家離婚之後關係不好,而方才那個意外的碰面是茲弗札-科提尼奧拉千方百計想要找切薩雷的家族談合,至於內容過於私人就不便說。
聽起來合情合理,但會不會太過巧合......
「我來自一個古老而龐大的家族。」彷彿洞察了夏米安的思緒,切薩雷道:「任何巧合都不算意外。」
古老龐大的家族......夏米安隨即想起切薩雷的姓氏,她怔了下:難道是「那個博爾吉亞」?
切薩雷沒特別提過自己的姓氏,但金瞳凱薩姓博爾吉亞也非秘密。
夏米安起初沒特別留意,畢竟博爾吉亞姓氏在南歐也非絕無僅有,但「那個博爾吉亞」可是有世襲爵位的南歐貴族,他們的瓦倫西亞基金會在歐美藝文界極有份量,還有很多其他......
夏米安一時想不起「那個博爾吉亞」還有哪些產業,但在腦海中浮現一張尊貴溫藹的面孔,那張臉屬於一位獨立有為的青年女性,「那麼瓦倫西亞基金會的會長卡蜜拉・博爾吉亞是你的......」
「我的姐姐。」切薩雷說。這雖然不在新聞頭條但也不是被掩蓋的秘密,「家族企業和基金會都由姐姐管理,因此她深居簡出,不像我在外亂跑......我相對容易被找上,所以需要喬裝,不只為了粉絲跟媒體,也為避開想給博爾吉亞添麻煩的人。」
「那麼那位黑衣服的彌凱萊特......」夏米安對那位蒼白青年的行為記憶深刻。
「是我的護衛,和我一起長大,等同我的家人。」截至以上,能說的切薩雷都未隱瞞,他希望夏米安明白他是個需要變裝和護衛的人,他過著與尋常人不同的生活。夏米安值得事先知道這點。
至於使徒(Apostoli)和更多家族與權貴間的糾葛秘辛,切薩雷不說、以夏米安不完全的認知也無端懷疑起。至少,現階段如此。
而後是一陣沉默,切薩雷和夏米安之間罕見地安靜無話。
切薩雷的車依舊停在展場的停車坪,暖氣和引擎低頻震動,藍芽播放自動選定了義大利古典音樂家Ludovico Einaudi的曲列,獨奏鋼琴曲I Giorni的旋律變了奏依舊反覆。
夏米安望著擋風玻璃。車外的天色灰陰、深秋的冷風挾著細微雨絲,格拉希爾的陰雨算不上什麼美景,但在理清思路之前夏米安寧可看著這些......免得一轉頭又被那雙金瞳擾亂了思緒。
切薩雷也望著擋風玻璃,不發話亦不動作,只在雨珠佈滿視野時手動撥一下雨刷。
明明切薩雷目不斜視,夏米安卻還是感受到他的全神貫注,簡直像高溫的輻射滲透,無法忽視、無法不受影響。夏米安發現自己真的很在乎。
幾乎在夏米安忍無可忍的剎那,切薩雷轉過頭來凝視她。那凝視之深切,使夏米安不禁將視線挪向切薩雷的嘴唇。切薩雷的唇廓清晰、唇峰明顯,下唇飽滿而顯得柔軟......
當切薩雷用雙手同時捧托住她的後腦,夏米安為他閉上眼睛;若切薩雷只是要織這種迷醉的夢,那就讓她耽溺吧......夢是短暫的溫存,不設想亦不受限於未來。
切薩雷在夏米安唇角落下一個輕如雨點的吻,一拂而過,短暫但是慎重。
「這是什麼意思?」夏米安睜開眼睛,切薩雷已經退回了起初的距離。
「意思是,我尊重你考慮的空間。」事實上,切薩雷也非常猶豫,他真的不知道和夏米安親近會不會害了這朵溫室嬌花。
「謝謝你......的尊重。」體恤入微是切薩雷,但會突然間疏離陌生的也是切薩雷;散發莫大吸引力的是切薩雷,但使她不安的也是切薩雷......這些煩思雜緒,夏米安知道自己在切薩雷身邊理不清。
「我覺得我需要先離開了。」夏米安甚至不打算讓切薩雷送她回去,她拎起手包、開門下車。
「再見?」這是個問句,切薩雷自己也沒有答案。
夏米安關車門的動作頓了下,「我明晚就回德國了......但你有我的手機號碼吧?」
「你也有我的號碼。」切薩雷說。
夏米安默然頷首,關上車門離去,這次不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