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認知缺失
將近午夜,坎德爾洗好了澡一踏出浴室,就看見他的主人正以大字形躺在羊毛地毯上。
坎德爾把剛用過的濕毛巾晾在髒衣籮筐旁,掛在另一側衣架上的是他和主人今日外出的外套、沾了不少山林濕氣,明早要跟他們踩了泥的靴子一併送洗。
切薩雷聞到坎德爾身上水蜜桃沐浴乳的味道......坎德爾在這方面的品味特別「出眾」,從小只要讓他選擇那就會選各種少女甜的沐浴乳,被切薩雷吐槽的話他就換一種,但換來換去不是桃子就是草莓蘋果李子蜂蜜,最後切薩雷都懶得嫌棄了。
其實比起「選擇」,坎德爾更習慣聽命。在生活品質的選擇上他真的不太在意,睡地板或車上並不使他困擾,甚至連披薩上出現鳳梨他都不抱怨。有時候切薩雷覺得坎德爾不夠照顧他自己,就出手替坎德爾張羅,譬如這間屋子裡的裝潢陳設,如果切薩雷不添購的話永遠只會有必須家具。
這裡是坎德爾的住處,距離瓦爾哈拉只有一個街區,三年前買下的時候只是一房一廳一衛浴的單人公寓,但今年將隔壁也買下後打通改裝,多添了些空間給兩個此刻不在家的少年。
「主人今天,很快樂。」坎德爾看見主人明明在閉目調息、嘴角卻揚著,顯然回味今日的經歷。
「很快樂呀。」切薩雷將雙腿慢慢拉開到將近一百八十度,同時坐起上身、朝前趴伏下去,背部的肌肉隨著伸展而形成漂亮的線條。
坎德爾趴到切薩雷身邊,也以同樣的姿勢伸展,「今天、上次、上上次、上上上......都是同個人。」
「是呀。」切薩雷坐直起來,併攏雙腿再一次趴下去、將額頭抵在腿上。
「主人挺喜歡她?」
「為何不?我覺得你也會喜歡。」切薩雷站起身,先是踮腳將雙臂向上拉到極限,然後往前彎下去,整個人對折。
「我調查了她的背景,為防萬一。要看嗎?」坎德爾和切薩雷做著同樣的動作。他們自小接受使徒(Apostoli)體系的鍛鍊,肉體的力量、敏捷和柔軟度兼具,放鬆更是一門學問、無論肉體或精神。
「那樣多沒意思。算了吧,她很單純的。」切薩雷說完之後便去翻衣櫃,拿出長放在這的純棉睡衣,「我去洗澡,今晚睡這。」
坎德爾見狀,便去把自己那張床喬一喬,枕頭一邊一個、被子放上第二條,擺成能睡兩人的樣子。切薩雷通常住在瓦爾哈拉店內,但有些時候也會跑到這兒來睡。坎德爾知道,這是主人不想讓他寂寞。
過沒多久,坎德爾聽見規律的震動。他循著聲音去髒衣籮筐裡摸摸主人剛脫下的巴洛克銀紋印花黑底丹寧褲、口袋裡空的,再去摸摸掛在一旁的翻領麂皮外套的口袋、成功找到嗡嗡響的手機,來電顯示寫著卡蜜拉。
坎德爾按下通話鍵並接受視訊,畫面上浮現一位三十初歲的美貌女子,一頭棕色捲髮披在左肩、身上已經穿著睡袍。
「是你呀。」卡蜜拉看見是坎德爾接通時並不驚訝,「切薩雷呢?」
坎德爾將鏡頭轉向浴室的門,再轉回來。
「那不急,我等一等。」卡蜜拉微笑時眼角會彎起一個小小的弧度,深邃多褶的眼型和切薩雷如出一轍。畢竟是同個父母所生,卡蜜拉和切薩雷的相似遠超過同父異母的雙胞胎和拉斐爾,「已經入秋了,格拉希爾很冷吧?」
坎德爾點頭,這裡比義大利冷多了。
「再忍一陣子,切薩雷最遲十二月就去柏林了,那兒應該稍微暖一些。」
「柏林?」坎德爾想了下,「不是二月。」
「這次不是出席影展。」卡蜜拉溫言道,「是為下一部電影在柏林拍幾個景。」
坎德爾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卡蜜拉對坎德爾很是關懷,就如她對待家中每一個弟弟妹妹。雖然沒有半點血緣,但長年的相處就讓坎德爾成為博爾吉亞家人般的存在。
切薩雷從浴室裡出來時滿臉嫌棄,他用了坎德爾的沐浴乳之後滿身水蜜桃的甜香。
坎德爾將手機遞過去,切薩雷臉上的怪表情頓時收斂,「卡蜜拉?這麼晚打來,發生什麼事了?」
卡蜜拉未直接回答,只是從螢幕的另一端瞅著切薩雷:「你最近挺快活?」
「是。」切薩雷承認。
「我為你高興。同時也擔心。」卡蜜拉說完,發了一張照片過來。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蓊鬱的山林,兩個人走在石板步道有說有笑,他們很受彼此的吸引、全神貫注在對方身上,只用餘光看路。
坎德爾皺著眉頭,在他罕有表情的臉上這是相當的不高興和自責。今天主人為了和夏米安獨處,就讓他不必暗隨......這就是後果!這張照片的出現表示雙方都不安全,他的主人可是博爾吉亞的當家Maestro,不僅自己的安危需要注重、貼近之人也可能被針對!
切薩雷嘆了口氣,「我以為那裡沒有別人。」
「別忘了你的身分,你承擔不起錯誤的『以為』。好自為之吧。」卡蜜拉說完,就將視訊切斷了,她沒有說這張照片是誰拍到的,那不重要,博爾吉亞拿到照片的同時已經處理了。
切薩雷眼底的煩厭轉瞬即逝──這是他的身分、他的家族、他的權力與責任。
博爾吉亞家族的當家Maestro當然沒有資格像平凡人一樣走在陽光下。
「把夏米安的資料發給我看吧。」切薩雷選擇向身分屈服。這是歲月給他的教訓。
隔天早上,切薩雷回瓦爾哈拉時尚未營業,空蕩蕩的一樓大廳只有諾尤站在吧檯後。切薩雷本欲繞過吧檯直接登上弧形梯回房間準備,但在階梯口又突然轉身。
諾尤看著切薩雷急轉彎折返過來,不禁調侃了那水蜜桃味沐浴乳:「你昨天是睡在十歲女生旁邊嗎?」
「她什麼都不知道。」切薩雷無心於談笑,回應地十分唐突,此言之深切讓他不得不復述:「她什麼都不知道!是你還是希爾馬?」
諾尤自然曉得切薩雷所謂的「她」是誰、「不知道」什麼,而對句末的提問,諾尤揚了揚眉頭根本無需開口:你說呢?
「當然是希爾馬。」切薩雷道出這話幾乎像是指控──但只是幾乎。切薩雷哪來的立場指控?非親非故,他不過是跟夏米安約了幾次會的人。
早在初次談話時,切薩雷就發現夏米安的「認知」有一塊缺失。明明是多年的朋友,夏米安卻不知諾尤背後的坦培拉法,也絲毫不知道切薩雷除了演藝身分之外的其他部分──那些攸關權貴的爭鋒糾葛在夏米安的認知中並不存在!
切薩雷原以為是她的身家背景與權貴無關,那自然不曾接觸,怎知不然!夏米安能夠「無知」,全是受兄長希爾馬保護、蓄意隱瞞至今。
他們的世界是資本權謀的叢林獵場,腥風血雨、適者生存。夏米安像朵嬌嫩的花,希爾馬硬生生在叢林中建了個溫室,將風吹雨打從妹妹的生命中隔絕。
諾尤罕見地在切薩雷身上看見未經隱藏的困擾。切薩雷在情緒言行的表現上極為功利,他呈現出來的就是他想讓你看見的,分毫不差、但也並非飾偽──至少,諾尤認為切薩雷沒無聊到演假戲給他看。
「我尊重希爾馬。」切薩雷憤懣時的手勢增加,他的右手比成隼型朝上、然後攤平橫劃,「但是自作主張的隱瞞只會帶來痛苦。」
「隱瞞一輩子就不會。」諾尤不排除這種可能:一朵花永遠被養在溫室中,一輩子無風無雨。
「我父親就是這樣對我。從始到終!」切薩雷連話中有恨都沒掩飾,「猜猜他的下場?」
博爾吉亞的前任家主是怎麼死的──這一直是個秘密,但有各種駭人聽聞的傳言,每一種都與現任家主有關。
這是頭一次,諾尤聽切薩雷提起極為隱私的過去。也許是諾尤身後承擔的共通點讓切薩雷放下顧忌──諾尤是個坦培拉法,所以會懂、所以無所謂。這種事情,切薩雷也只有找諾尤傾訴。
「沃爾夫並非博爾吉亞。」諾尤語帶雙關:夏米安和切薩雷是多麼不同的背景及秉性,豈能一概而論?況且,那是他們沃爾夫的家事,一位哥哥想怎樣保護自己的妹妹,與外人何干?
「真正令我困擾的,倒也不是希爾馬做了什麼。」切薩雷方才的表情轉瞬即逝,變回了雲淡風輕,「是我自己。『切薩雷・博爾吉亞』。」
「她可以完全與你無關,」諾尤明白地道出了最現實的事實,「但至少選擇還是在你身上。」而不是她。
切薩雷何嘗不知?向諾尤傾訴這些也並非討要解答,切薩雷只是覺得諾尤需要知道他這些顧慮。他們這些「溫室之外的存在」,得多麼謹慎地接觸溫室裡的花!
對於受到保護的夏米安而言,「切薩雷・博爾吉亞」絕對是她認知外的狂風暴雨。但切薩雷又不得不承認:夏米安那從溫室滋養出的單純之美,是他的生平所見之絕無僅有。那樣乾淨純粹的存在,對切薩雷而言是極大的吸引,他羨慕、也欽慕。
切薩雷不知道自己繼續接近夏米安究竟對不對?又或者,他該像希爾馬那般「建造溫室」?
......無論如何,還是從保護開始做起。剩下的,他還需要考慮。
切薩雷回房間後發了條訊息給夏米安:「觀展那天我會喬裝去接你。十點如何?我會帶早餐。」
「好呦,到時見!」夏米安幾乎是立刻回覆。
而在幾個鐘頭之後,諾尤輕緩地放了杯白開水到眼前男子手邊,還牛頭不對馬嘴地用威士忌杯裝。
「這位先生,」男子揣起眼前的杯、把在手裡左擺右晃:「你能不能給我有味道的東西?」
「你喝水嘴就很臭了,喝別的還得了。」諾尤落上吧檯裡邊唯一的一張高椅,對於自個方脫出口的一字一句都感到認同與肯定,這神色理所應當地安恬自若至極。
男子搖著頭,一雙蒼綠眸子瞇成了兩條窄縫同時嘖了四聲:「我可是有你的把柄啊,說話客氣點!坦培拉法先生。」
「有我把柄的不是埋在土裡就是灑在海裡了。」諾尤泰然居之的說。
希爾馬・沃爾夫(Hilmar Wolf)當然沒有關於諾尤的什麼把柄,他純粹就是想模擬一下不知何處看來的電視劇橋段;然而坦培拉法家族(Tempelaffer Family)審慎縝密的處事風格,倒也少有把柄曾經落到外人手裡,縱然有,那也拿他們沒輒──切薩雷與諾尤閒聊時偶爾會出現一些兩人才有的幽默,比如話不投機或是有不願給予答覆的情況時,諾尤會說:「你需要點導彈嗎?」來中止談話走向嚴肅、將氛圍持續留在愜意放鬆的範圍之內,而這導彈呢,可當然就不是那麼純粹的「只是導彈」;這同時也是坦氏能夠蟄伏在世界政經內核而堅不可撼的籌碼。那些茂發當間,仍能不受大國催逼壓迫的「籌碼」。
希爾馬視線包裹在整個威士忌杯上,杯中晶瑩透過不規則的切割工法,以致光線打上杯壁之時,那折射迷離且虛幻到令人的思緒逐入平緩沉著而不浮躁:「你跟我的好妹妹去舊巷香房做什麼?我看監控,你也沒拿東西走?」
諾尤沒怎麼意外希爾馬竟未對自個前頭的調侃毫無還言,因為他明晰曉得,這一句希爾馬肯定要躁動了──「跟她聊聊男人。」
「聊男人?哪個男人!」希爾馬高了何止八度的音頻環繞在瓦爾哈拉店廳,他右手壓著吧台案面站了起來。
「切薩雷・博爾吉亞。」
諾尤沒有用「金瞳凱薩」這個眾人較為周知的名稱來叫切薩雷,原因很簡單,只純然地因著不需要。吧台裡加外這兩個人會在意的從來就不是切薩雷身為演藝人員的身份。
「他現在在這嗎?」左手插在腰間,希爾馬以食指點了點吧台案面、重心略為朝前地看著諾尤。
「在調理室。」諾尤道。
希爾馬瞬時起身邁出了第一個步伐,諾尤便又啟口:「也可能在樓上。」同時以下頷撇了撇弧形梯方向。
隨即改變了目標路線,希爾馬盯緊了紅木芯弧形梯,正欲邁步朝前之時諾尤再次使其行動凝滯──諾尤神色雜以諧謔,瞅著希爾馬就是一句:「也可能在你後面。」
希爾馬這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傢伙在耍自己啊!霎那將白眼翻到攝護腺、深呼了一口千里長的大氣,一切的心情調適最後濃縮成簡要精當的──「呵呵呵。」希爾馬扔出三聲用力的假笑用以無奈回擊,與此同時他緩步靠回吧台、兩肘輕挨上桌面,一雙蒼綠眸子原先的灑脫玩味逐漸淡薄,隨後滃染上目的是明白顯露的強毅肅穆。
諾尤瞅著這神情也是心領神會,他當然明白希爾馬對待其胞妹夏米安是何等的模式與方式,那朵被希爾馬養在溫室裡的花是如何身處權貴而不知權貴險惡,那百分之99.99999都該歸功希爾馬;在這長年累月已然不被領略的「概念們」,突然擁有可能漏出毫釐點滴的處境,希爾馬不可能還會抱持他昔時待人所顯之玩世不羈。
諾尤同樣回以嚴色態勢,卻多了清冷孤高,乍然驟增的是氣流中忽現的凜冽,他用著輕如覆羽的語調,淡淡地將字句抹上包裹兩人的空氣:「回家吧。」
希爾馬方才的強毅閃過一絲驚詫與惶然,卻是過眼雲煙,消歇地極快近乎不著痕跡;他沒有再說話,並非不知何以回言,而是他腦中有太多的「可能發生」與「如何湮滅」陸續閃現。是啊,回家吧,並非找哪個局外人一探究竟,而是該回家等著自己的好妹妹,希爾馬如此思及。
但那已經縝密建架並維持了二十八年的「溫室」,能有那麼簡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