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菜單總是比廚師先到

2020-07-10

  在瓦爾哈拉暫時停業兩年的日子裡,熾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許多足跡;從南印度帕德達卡爾遺址群的魏盧帕夏寺到墨西哥的契琴伊薩,建築不同的線條切割形成異國的浪漫與莊嚴,他至今還記得踩在太陽烘烤過的石磚地面所傳來的溫度,還記得看到神廟時的那股震撼,古時的人們自有的浪漫融入崇拜神明的信仰裡,遺留下來經過年歲淬鍊,愈發的刻骨銘心。

  

  希臘的帕德嫩神殿、祕魯的馬丘比丘,高山上的大片遺跡他看盡眼底,神柱的碎石,被歲月侵蝕的神像側臉,他隻身一人拎個後背包,走過大片充滿故事色彩的國土,最後來到印度泰姬瑪哈陵。

 

  印度泰姬瑪哈陵,美麗的愛情故事。

 

  他漂泊了一年,學習了一年,得到文憑也做到約定,看著沐浴夕光下的泰姬瑪哈陵,純白大理石被撒上像是血跡的光,美得哀豔。

 

  一段美滿的婚姻在逝去之後長達二十二年的弔哀,沙賈汗最終變得極端和瘋狂,為了過世的妻子下令做出最美的陵墓,並陪葬了無數工匠們的雙手。

 

  那我是否要為了親愛的你,剜了我的心,隨你而去?它不應再愛上他人,因為泰姬陵只能成為世界上最美麗的陵墓,沒有第二。

  

  他站在人來人往的大道上慘淡一笑,離開了這場愛情故事,來到美洲境內的一處偏遠小鎮,當起了餐館老闆。

  

  小餐館位處於一條小巷,小巷埋沒在小鎮中,而這小鎮則是建設在公路旁,幾百公里長的公路幾乎橫跨整個大洲;此鎮偏僻,一整天下來路上馳騁而過的車輛寥寥無幾,只有滾滾黃沙與豔陽下貧瘠的土地。

  結束了一整天的營業,熾燁站在餐館門外將鐵門拉下用鐵鍊上鎖,夜幕壓下僅剩路旁的燈被風吹得搖搖欲墜,黃沙捲著風在柏油路面翻捲,掃過黃土吹得餐館招牌都在吱呀作響。存在半個世紀以上的小鎮如今悄無聲息,只剩下轉口處二十四小時自助加油站還亮著燈。

 

  隨手揉了把在腳旁不停打轉晃尾的哈士奇,熾燁繞到餐館後方順著嵌入式鐵架踩上樓梯,他的住處就在餐館樓上。老土牆、剝落的漆及裸露出的鐵條使得房間像是被時光吞噬一半的廢棄屋,地板半年前才剛鋪過,放了張雙人大床跟書桌,平時的沐浴洗滌他是用一樓餐館廁所簡單擦身跟沖澡,至於更換衣物,也只是從行李箱裡僅剩的那幾件做更換而已。

 

  這兩年他便是這麼過來的。

 

  他煎了塊帶骨牛排給Warrior,哈士奇的尾巴搖得更歡,隨便擦了身洗好澡後拿起桌上的菸盒抽了根Silk Cut熟稔點燃,DUPONT打火機銀框黑底的方格外型線條流暢漂亮,價格不斐,他翻玩著火機蓋椅躺在椅子上,一條長腿隨意跨在桌,吞雲吐霧。

 

  桌面上全是散亂堆疊的厚重書本、文件及塞滿菸灰的菸灰缸,桌底下是一瓶剩餘一半的八零威士忌,筆記型電腦在滑鼠挪動時自動從休眠恢復正常運作,螢幕上跳閃著許多條五顏六色的曲線,隨著每一分每一秒起伏或是下跌,角落顯示的數字上升或是下降,許多文字報表被縮小在橫列下方,搭配手旁彷若高山一般高的文件,書頁的翻動聲又更加柔緩。

 

  熾燁拿起藍芽耳機與手機連線,拇指點開手機裡能夠遠端連線普利(Puri)的軟件,隨著手指挪動調轉畫面,耳機裡播送著Valhalla一整天下來的錄像及錄音回放,無論是人與人的交談聲或是杯碗碰撞聲、行走摩擦聲,但凡是在瓦爾哈拉的公共區域,身為警衛的他及資方諾尤有此權限能監控瓦爾哈拉一切動態。

 

  繞過快三分之一個地球,維持著兩年前不曾變更過的職位。

 

  伸手撈起地板上被翻壓的厚重書籍,桌上的老舊檯燈照耀房間一角,吃飽後的哈士奇已經自動自發跑到床上歇息去了,而他則是聽著Valhalla一整天的監控回放,翻閱著《CORPORATE FINANCE》,手上轉著鉛筆,唇上叼根菸,在每一行密密麻麻的英文小字裡找出需要的重點,再額外摘寫出收入筆記。

 

  即使現在科技業十分發達,3C產品層出不窮,他還是喜歡寫字的力道,一筆一畫刻入腦海。

 

  就這樣過了幾個小時,哈士奇已經耐不住睏意沉沉睡去,將近十公分厚的書本也快被他翻完剩下四分之一,電腦畫面上的數字還在起伏不定,窗外的風嘯聲似乎也熬不住這漫漫長夜逐漸微弱,夜幕被紫色吞食,露出一抹淡色,耳機裡突然傳來一道清冽的嗓音令熾燁寫字的筆不禁一頓。

 

  就像是寧寂的空間裡劃入一道迅速漸融的冰,寒意來不及滲透肌膚就被濕潤打散,低沉而冷的嗓音一字一字敲打在耳膜,在如今的寧靜時分裡,天際漸露的曙光散去了夜中的冷,心竟然是一股微熱。

 

  抿緊整夜的唇笑出一抹弧,熾燁將手上的菸捻熄,關燈後房間裡更能感覺到朝陽的溫度,他瞇起眼凝視窗戶玻璃直視那道朝陽將書闔起,直到整輪太陽日升,他單手拎著威士忌酒瓶,背靠在窗戶撥打手機裡為數不多的電話號碼之一。

 

  「既然要重新開張,那就少不了新菜單跟廚師,我等等發份菜單給你,廚師隨後就到。」

  

  這是熾燁自地球另一頭傳來的答覆,諾尤並沒有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來電與軒轅蠢牛所言而感到莫名,他理當直截地明晰瞭然,熾燁是開啟了普利(Puri)的軟件遠端監控著瓦爾哈拉,同時聽見並看見了諾尤與切薩雷的對話,而普利除去瓦爾哈拉監控室外,得以與之連線的用戶端僅有諾尤與熾燁。

  

  諾尤將原先以左手把著的手機轉為右手持之,「幾點的飛機順便發給我。」推開了調理室的白橡木雙開門,緩步朝紅木芯弧形梯走去,一邊跨步向前一邊仍繼續朝著手機發話:「派個車去接你。」

  

  諾尤沒想得到回應,只是逕自表達完所有訊息後就掐止了通話,畢竟那清冽嗓音所拼湊出的字句不是問句,既然非屬問句那便不需要答案;它是預告,是示知,你可以向第三方提出拒絕,但你不需要給他答覆,因著此舉僅是勞神費力附帶徒勞無功。

  他還是兩年前那個諾尤,「印痕作用」之下的改變都難以稱作改變,那些通常在幼時一極短時期因環境刺激而長久植入,並會因此深刻改變一個體的行為,那些浩繁原則,那些看似嘽緩卻精妙計算的體態與生活,皆是無以言喻,是深至骨髓,是無法被時間囫圇削磨的堅硬;而電話另頭的人對此仍舊不陌生,甚可稱上熟悉。

  

  幾曲靴底與弧形梯的摩擦鳴響,幾陣恆溫空調撒來的微弱氣流,幾聲盪在心頭對未來的眷佑,諾尤思及軒轅熾燁去環遊世界時帶的行李不多,可不多終歸也是有,這才會出言告知派車一事;而這從沒打算要收入手包的手機,果不其然在震動後以「2019新菜單.pdf」為名的檔案提示入了諾尤視界,疾速下載後,一雙不再鬼冷的蒼藍眸子大略掃過這檔名直截了當的新菜單,同時仍在踏著弧形梯向上行去。

  視線與精神大都放在這pdf檔案上,以至諾尤這踏梯步伐可謂走一步停五步;他鮮少會如此不專注地去實施步行之事,所以他寧可止步停歇,亦不願選擇邊走邊瞅著手機屏幕,可此亦使之察覺這菜單上全無素食甜點?

  諾尤便想到了艾澤爾・艾澤爾貝格(Elzer Eizelberg)這個素食主義者,連這沒幾個人的瓦爾哈拉就會出一個素食者了,那Einherjars的比例理當更高,再想著自身在瓦爾哈拉也是許久未有顯露功夫的機會,縱然諾尤不喜甜,在甜點上的造詣卻是頗高的,對他而言甜點製作與調酒大約是在同個檔次的簡易活動。

  

  又持續的向上行去,中途諾尤短暫滯留在位於弧形梯中間段的手啟木窗前,回憶起了兩年前的這處──木窗前的小平台上總會有三或四寸的小植栽,如今卻徒留空氣在此處肆意放縱,攫奪著那本該是綠意或爭妍之士的展望平台。

  當他在腦中抉擇該替這裡添置哪樣的盎然生趣之時,常以香水味辨人的諾尤隨即聞到一股熟悉的Lola Velvet,Marc Jacobs的Lola Velvet,那果香前味迸發出的柔韌敞亮,是驕氣與嬌氣並存卻不顯矛盾的存在;諾尤全然無需依靠視神經便可知曉此為何人──當兩人擦肩而過,清脆的跟鞋擊地聲響是那麼地俐落,對方一頭鉑金色髮絲傾灑在肩,諾尤並未發話,僅是上挑了一眉,以眼神示著意──「你怎麼也在這?」

  

  「因為我感覺想要回來,所以就回來了。」赫恩說。

  

  Marc Jacob 2019年秋季時裝系列的Bow Sandal十釐米黑色細跟踩在階梯上擊出利落節奏,由三樓緩步下樓倒是步步沉穩。途中與諾尤眼裡的疑問擦肩而過,其實早已料到一場偶然相遇是必然,不過此刻還沒有必要同這位坦培拉法家族(Tempelaffers)的表哥來一次暢快敘舊,自是沒有停下步伐,啟唇將一句低語輕飄飄地送過去,權當是禮貌上的應答。

  

  赫恩回到瓦爾哈拉(Valhalla),不過是鬼使神差的一念之間。

  

  其實赫恩記性一直很好,偶爾善忘那都是刻意為之,比如歐雷瑞爾幾個月下來的多次邀約相聚,每回在電話裡提起以後收到的答復總是夾帶著幾分吃驚的一聲「噢,我的天」,搭配回應目前已有「我忘記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記得了」以及「你應該再提醒我的」。

  

  電話那頭歐雷瑞爾簡直氣得想斷絕這段友誼,電話這頭赫恩臉上風輕雲淡,嘴上的歉意實則是委婉搪塞,顯然並沒有打算在近期行程中替歐雷瑞爾添上一筆。

  

  推開久違的鐵刀木雙開大門,心底油然而生的異常親切感已不是一兩回的新鮮事。門邊風鈴依舊叮鈴噹啷敲出忠實的熟悉聲響,抬眼望入廳堂內──空無一人。

  

  一踏入店裡即可望見前方吧檯,赫恩抬手指尖在木質檯面上輕點兩下,手感確實同印象中相符。猶記得三年前赫恩風風火火初訪這家小酒吧,最大的震撼莫過於從店裡西側的邊角桌位站起身來迎接他的面孔──五官甚至是氣質都太過於神似諾尤的母親、赫恩逝去的阿姨。那個人,應該是叫做里沫沒有錯。赫恩掃了一眼不遠處那片書櫃牆,物是人非,不過有些事情它已經鑲在長期記憶裡,那可不是輕易就能被忘卻的。

  

  只稍停留片刻,赫恩很快就從吧檯前離開,繞過空置的糕點冰櫃走上弧形梯。雖是時隔許久,卻不影響腳下行走的步子牽扯著潛意識中的熟稔。

  

  埃里卡(Erika)。

  

  止步三樓樓梯口映入眼簾門上那塊光滑亮麗的金屬牌子仍然色澤鮮明,一筆一劃刻印出來的一行字稱不上鏗鏘有力,反而在赫恩心裡佔了濃重的一份心思。所見所觸所熟悉的其實並非毫無變化,至少房間裡那一台八十吋網絡電視昨天就已經讓人抬走了。沒有什麼意思,赫恩尋思良久得出來的一個結論,也不需要什麼原因,現在他更願意將瓦爾哈拉三樓的這個房間當做一個呼吸的空間,過多的外界娛樂實屬沒必要。

  

  埃里卡是呼吸的空間,而不再是避風港。兩者之間的性質相同得幾乎微妙,本質上而言卻有著一定程度差異。或許今時不同往日,或許時移境遷,赫恩這一次回來,的確不再是為了逃離作為謝菲爾德家(Sheffield)獨子與生俱來的義務。

  

  「因為我感覺想要回來,所以就回來了。」赫恩呢喃著重複了一次,哪怕這樣沒有任何意義,而擦肩而過的身影也早已經消散在視線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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