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私生子(二)
隨著天氣日漸溫暖,到了不再開暖氣而是開窗的時候,拉斐爾的私立中學也重新讓學生返校上課了。
將近早上八點半,當多數學生仍昏昏欲睡地在走廊、教室間穿梭,拉斐爾已經結束晨練又沖了個澡而精神正好,他和艾瑟瑞亞・阿克曼(Azariah Ackermann)一同離開看似寄宿宿舍、實為格拉希爾使徒(Apostoli)分部的大樓,準備往校舍上課去。
「到校上課真是很沒效率......浪費我鍛鍊的時間......」一路上拉斐爾嘟嘟囔囔,「時間已經不夠用了......僵持太久了......根本不達理想......」
艾瑟瑞亞未置可否,只是伸手將拉斐爾背在身後的雙肩後背包提起來、然後鬆手使其落下。拉斐爾倒抽了口氣,立馬按住疼痛的的左肩,「你幹嘛!」
「證明你需要休息。」艾瑟瑞亞說,「出來上課也不錯。」
拉斐爾的左側肩膀在三個月前被切薩雷卸下來過,雖然復健後已經恢復功能,但左肩受創或疲勞時,那天的疼痛感又會回來。醫生判斷是心因性的,囑咐拉斐爾別把自己逼得太緊、要懂得調適。
艾瑟瑞亞又看了拉斐爾一眼,「你的瓶頸不是埋頭猛練就能解決的。」
「你又知道了?」拉斐爾滿臉陰沉地生悶氣,語氣裡滿是不以為然,「你連我都打不過。」
體能不是艾瑟瑞亞的長項,但他精於觀察分析,所以此刻他知道拉斐爾曉得他說的對。
拉斐爾的修行節奏就像有人拿著火鉗在後頭緊逼似的,只要沒有持續顯著的進步,他便時而陰沉時而煩躁,但是修練到了他們這個階段,已經不是空有努力就保證日漸進展了,他需要的是經驗累積、機緣悟性。若盲目強求,恐不進反退。
這些拉斐爾並非不知道,但他一想到切薩雷在他這年紀時比他更好,便恨極了自己的天分比不上,切薩雷帶給他的陰影和操控,讓拉斐爾無法平心靜氣跟切薩雷見面。
拉斐爾與艾瑟瑞亞正要刷指紋通過宿舍正門時,門外有人先刷了門禁。
拉斐爾看見兩位來者時愣得忘記生氣,「你怎麼在這......」
「彌凱萊特。」艾瑟瑞亞欠了欠身,除了對彌凱萊特(Micheletto)之外也對他身邊那一位不認識的女性,「女士。」
坎德爾看了看艾瑟瑞亞,再看看拉斐爾,「我?她?」坎德爾不確定拉斐爾在說誰,但他覺得自己不算不常來格拉希爾使徒分部,所以應該是身邊的薇薇安娜了。
「哇這不是長高了的拉菲埃洛・博爾吉亞小朋友嗎!自從上次見面你恐怕抽了有十幾公分吧!」薇薇安娜・德盧卡(Viviana DeLuca)滿臉堆笑地迎上來,還叫出了拉斐爾的全名,「其實我跟你在同一棟樓裡已經待了半個月囉,只是都在隔離所以你沒看到我而已喔!」
拉斐爾似乎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他只嗯了聲、略微點了點頭。
薇薇安娜笑看著拉斐爾的反應,「青春期讓你改變好多呀,以前那個哭著讓我抱抱的小拉菲消失了嗎?」
艾瑟瑞亞挑了挑眉,拉斐爾惱得待不住,「別叫我拉菲。再見。」說完,他趕緊拉著艾瑟瑞亞走。
薇薇安娜盯著拉斐爾的背影,「真的消失了?」她問坎德爾,「我聽說他和切薩雷鬧得挺矛盾?」薇薇安娜印象深刻的是差不多十年至八年前,當時切薩雷和坎德爾常出高風險任務而負傷,年幼的拉斐爾會因為切薩雷受傷而哭得很傷心,但現在顯然不會了。
坎德爾搖搖頭,表示他也説不明白。
坎德爾知道拉斐爾和切薩雷的關係不如從前,但他不理解拉斐爾為什麼把切薩雷當成心頭刺,更不理解拉斐爾對於坎特蕊拉(Cantarella)的執念。不過,拉斐爾的偏激給坎德爾一種既視感,因為當年的切薩雷也有段很偏激的少年期。
「她是誰?」離開彌凱萊特與那位女性的視線範圍之後,艾瑟瑞亞馬上問拉斐爾,「你們很熟?」
「不算熟。只是每一顆打進坎德爾和切薩雷身體裡的子彈都是她取出的......」拉斐爾顯然正考慮著什麼,所以沒惱得太久,也沒刻意裝出無所謂的態度回答艾瑟瑞亞的問題,「她就是『罐子』,薇薇安娜・德盧卡。」
艾瑟瑞亞揚了揚眉表示詫異,「她竟是『罐子』?」雖然只看過一眼,但他確定方才那位豐腴白皙的黑髮女性頂多是尋常人的體能,這樣的身體素質竟然能到前線去......
「罐子」早先是一個綽號,後來變成使徒之間的傳聞和尊稱。
大約在十年前,也就是從切薩雷成年後離開倫敦直到他接任Maestro之前,他與彌凱萊特帶領著精銳使徒在中東執行過多次任務,藉由伊斯蘭政權和美國的戰爭為博爾吉亞家族奪取新關係。
當時任務的風險極高且持續甚久,使徒們因傷病而來來去去,包括切薩雷和坎德爾也因負傷和外務而多次往返,但是有位創傷外科醫生「罐子」從最初的任務一直待到最終,被列為在Maestro與彌凱萊特之下功勞最大者。
「罐子」之名源自於那位醫生一個怪癖,她有個專門的罐子蒐集她取出的彈頭與碎片,當切薩雷將使徒撤離中東時,她的罐子已幾乎填滿。十年前參與任務的使徒在論當年時,會笑說自己為罐子奉獻過幾顆子彈。
「德盧卡這個姓氏,從二戰前就是為家族效力的醫生了。」拉斐爾頓了下,又說:「坎特蕊拉是他們趁著二戰做大量藥物實驗之後改良,之後也一直是他們家負責研究。」
上個世紀四零年代的博爾吉亞家族並未從檯面上參戰,但著實利用納粹獲得不少利益。拉斐爾看了眼艾瑟瑞亞,他知道艾瑟瑞亞的祖父母是二戰時逃往美國的猶太裔,要不是他們阿克曼家為博爾吉亞家族效力,只怕當時也進集中營了。
艾瑟瑞亞沒什麼特別反應,只說:「罐子會和彌凱萊特走在一起,表示他們還在研究坎特蕊拉?」歷任彌凱萊特都是用過坎特蕊拉的,這在使徒之間並非秘密,「你是不是很想過去?」艾瑟瑞亞很清楚拉斐爾對坎特蕊拉有多麼執著。雖然拉斐爾不得不答應卡蜜拉不再自行使用坎特蕊拉,但拉斐爾對此非常不甘心。
艾瑟瑞亞已經做好要替拉斐爾跟學校請個假病假的打算,但出他意料的是拉斐爾反映出了遲疑,「你在顧慮什麼?」艾瑟瑞亞問。
拉斐爾皺著眉頭,但不是表現反感而是在猶豫,「切薩雷叫我們給坎德爾和薇薇安娜・德盧卡獨處的時間。」
「為什麼?」
拉斐爾很排斥聽從切薩雷的話,但在這件事上他沒有意見,「因為羅德里戈和老德盧卡......也就是薇薇安娜她父親的隱瞞,我們直到前幾年老德盧卡死掉了才發現他有坎德爾的血緣檔案,原來坎德爾有一半德盧卡家的血統。現在薇薇安娜・德盧卡是坎德爾僅存的血親了。」
很可能是年齡加上性格之緣故,拉斐爾對諸多普世道德價值觀嗤之以鼻,但身為一名博爾吉亞,血緣神聖性理所當然成為拉斐爾的根本觀念,於是當他看見薇薇安娜・德盧卡(Viviana DeLuca)和坎德爾獨處時就盡量不去打擾。
拉斐爾素來不怎在乎旁人閒事,不過確實有些好奇坎德爾和他得知不久的唯一血親都幹些什麼......直到看見他們在使徒(Apostoli)分部的餐廳裡比賽堆蘋果金字塔!他倆一個是拿刀握槍的,另一個是切縫人體的,兩人都有穩定的雙手,要不是餐廳沒那麼多蘋果,他們大概要搬梯子堆到天花板上去。
「可以不要玩食物嗎?這些蘋果是有人要吃的。」拉斐爾站在旁邊都替這兩人丟臉!本來薇薇安娜和坎德爾就是很怪很幼稚的人了,碰在一起簡直變本加厲!
「超市裡不都這樣堆的嘛!我們可是在整理!」薇薇安娜不以為然。
坎德爾看了眼拉斐爾手裡空空,便取下自己那座金字塔最上面的一顆(就是不會製造山崩的那顆),放到拉斐爾手裡。
拉斐爾嫌棄到不想多說,帶著發給他的蘋果走了。
拉斐爾在旁一邊等待一邊又關注了幾天,直到今天坎德爾突然不知去哪,剩薇薇安娜自己在使徒分部的餐廳、寢室層和醫療層之間出沒。
「我想和你談一談。」拉斐爾在較少閒人走動的醫療層走廊叫住薇薇安娜。
薇薇安娜揚了揚眉頭、看著如今長得比她還高了的拉斐爾,然後她示意了下自己的穿著和手裡的東西,「我在忙喔,坎德爾在等我呢。」
「那你何時忙完?」拉斐爾不是沒看見薇薇安娜身上大概是防髒或防什麼的工作服和手裡的點滴袋。
「取決於你找我有什麼事囉?」雖這麼說,但薇薇安娜的神情和態度顯然明知故問,她是使徒之中坎特蕊拉(Cantarella)的研究者與負責人,拉斐爾想使用坎特蕊拉而且三個月前錯把自己毒得半死,這件事情她當然知道。
薇薇安娜說話時那些殷勤雀躍的語尾祝詞多半表示調侃,拉斐爾不難讀出薇薇安娜的認知,卻不知對方明知故問是想幹嘛。而且,拉斐爾不喜歡對方那種像在看孩子的眼神,讓他感到不被認真對待。這要是旁人他絕對甩頭就走,但現在是他有求於薇薇安娜,拉斐爾耐著性子:「我是認真想......有什麼好笑的?你到底在笑什麼?」
「小拉菲......」
「不要這樣叫我!」
「好吧,『拉菲埃洛・博爾吉亞』。」薇薇安娜更正了稱呼,但臉上的笑意未減,「切薩雷禁止了坎特蕊拉的使用。如果你認為我會瞞著切薩雷幫你施用,那真是天真到讓我好笑喔。」
「我已經做了身體和認知的準備!我相信你的能力,我也願意接受風險......」
「那你該曉得坎特蕊拉主要的用途是將人控制吧?體質變異只是剛好而已喔。」薇薇安娜絲毫不動搖,「你不能只看到坎德爾的正面成效就衝動用藥,切薩雷難道沒說......」
「才不是衝動!」拉斐爾眼見說到這份上還不足夠,著急又說:「這是我的身體不是切薩雷的!我所有的努力和意願都比不上他一句話嗎?難道你是怕了切薩雷!」
「我當然怕切薩雷。」薇薇安娜坦蕩承認:「我愛他,也怕他喔,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拉斐爾皺著眉頭,厭煩到無法回應。在家裡切薩雷是他的兄長和監護人,在使徒體系裡切薩雷是他的Maestro,他無法說服切薩雷又無法越過切薩雷做決定,是不是不管他如何努力如何爭取,總還是離不開切薩雷的掌控......
薇薇安娜繞過拉斐爾,沿著醫療層的走廊往裡走,但拉斐爾又跟了上來。
「我還有一個疑惑。」拉斐爾邊走邊道:「既然切薩雷已經禁止了,為什麼各分部裡還有坎特蕊拉庫存?為什麼沒有全銷毀?」
「物品是中性的。錯用物品的是人。」薇薇安娜給了一個十足應付的答案。
「還有庫存的意思不就是還要被使用!」拉斐爾說,「只是不讓我用而已!唯獨我!」
薇薇安娜未置可否,只說:「可見切薩雷愛你呢。」
「那又如何?」這樣強加的愛根本只是自私跟妨礙,拉斐爾只覺得厭煩!
「不要問我!那是你哥倆的事兒,我才不攪和呢!」薇薇安娜甩不開拉斐爾,乾脆把拿著的點滴袋往拉斐爾手裡一塞,「算了算了這樣吧!我不可能給你坎特蕊拉,但我能讓你了解一下。」
「這裡面是什麼?」拉斐爾看著手裡的點滴袋。
「是坎德爾的命。」薇薇安娜說,「捧好了,跟我來。」
「已經大半個晚上了。拉菲,說話。」
「唉。」拉斐爾心不在焉地嘆了口氣,連眼睛都沒睜開。
「『罐子』不答應幫你?還是她答應了?她說了什麼?你在想什麼?」這裡是艾瑟瑞亞・阿克曼(Azariah Ackermann)的宿舍寢房,格局上和拉斐爾的差不多,只差在物品擺放比較隨性。艾瑟瑞亞坐在床畔,因為拉斐爾霸佔著他的床。
艾瑟瑞亞知道拉斐爾白天去找「罐子」──也就是薇薇安娜・德盧卡醫生談關於坎特蕊拉(Cantarella)的事,但不知道究竟談了什麼,回來之後拉斐爾魂不守舍地跑到他房裡、什麼也不說就躺在那。起初艾瑟瑞亞沒去吵他,但大半個晚上過去,拉斐爾的狀態沒有改變、仍沒有動彈的意思。
艾瑟瑞亞伏下身去,靠近到能數清拉斐爾的睫毛,鼻尖幾乎觸到鼻尖。拉斐爾的外貌搶眼並且將自己打理得很好,皮膚乾淨平滑,眉毛與嘴唇上方還不太明顯的細毛經過修剪,貼近時能聞到他身上檸檬、薄荷和馬鞭草的草本氣味,來自他成套的夏季盥洗用品。有半晌艾瑟瑞亞不說話,就這麼近距離打量拉斐爾,直到拉斐爾睜開眼睛看他。
艾瑟瑞亞有著不容易被記憶或敘述的外貌,眉毛不濃不淡、鼻樑不挺不塌、嘴唇不厚不薄、眼睛不大不小,頭髮和眼珠是常見的褐色,即便與他近距離四目相對,也只看見中庸平常的神色......但在這溫和表象之下藏著的情緒,拉斐爾並非沒感受過。與艾瑟瑞亞相比,拉斐爾的瞳色天藍澄澈但總顯陰鬱,要從拉斐爾的神情看出他的想法著實比艾瑟瑞亞容易。
「既然不想說話,那你是來尋樂子的?」艾瑟瑞亞爬上床,挨著拉斐爾身邊躺下。
拉斐爾把艾瑟瑞亞推開一些,「不是,但......」
「那你就去吧。」雖不知具體內容,但艾瑟瑞亞早就看出拉斐爾一直在猶豫是否去做某件事。
「嗯。」拉斐爾立刻爬起來,把床還給艾瑟瑞亞。臨走前他回過頭,陰鬱的神情消散許多,嘴角的弧度幾乎構成微笑。
「我什麼都沒做吧?」艾瑟瑞亞兩手一攤,他是真的什麼都沒得做,「你晚些還要過來嗎?」
拉斐爾搖搖頭,今晚沒打算回來。
格拉希爾使徒(Apostoli)分部是一棟掩藏在私立中學內的教職生宿舍,醫療層位於二十八名少年使徒所居住的寢層之下。拉斐爾走到下午薇薇安娜帶他過來的病房,悄聲推門走進去,坎德爾還在房間裡、薇薇安娜不在。
這間病房和他們的寢間差不多大小,開窗之後非常通風,但拉斐爾仍舊感覺到一種很難形容的味道,在鼻腔、舌根到咽喉介於聞跟嚐之間。也許是他心理作用,或這就是用了坎特蕊拉之後的味道?拉斐爾總覺得在今天下午和在上次自己中毒時,也有這股味道,令他聯想到痛覺。
坎德爾仰躺在床,散亂在枕頭上的黑髮有些許沾在臉龐,面頰和嘴唇缺乏血色。若是平時坎德爾定在有人開門前便察覺,但現在他直到拉斐爾幾乎碰到他時才睜開眼睛,眼白還帶著血絲,神情透露出委靡和難受。
坎德爾此刻的模樣仍令拉斐爾心裡發毛,「你清醒了......嗎?」看過今天白天的坎德爾之後,拉斐爾實在不確定對方現在是什麼狀態,那些束縛四肢的綁帶還沒拆掉,但坎德爾散發出的威脅性已經不像先前那樣......為了測試新的抑制藥,坎德爾讓薇薇安娜操縱他體內的坎特蕊拉毒發。在沒有見識過以前,是不會明白坎特蕊拉發作的意思的,拉斐爾看了整個過程,說他並未駭然動容那絕對是個謊言。
坎德爾看上去像在困惑拉斐爾過來做什麼。
「我過來看你。」拉斐爾說。不只是來看坎特蕊拉能把人變成什麼狀態,也是來看坎德爾是否需要什麼。
坎德爾將視線從拉斐爾的臉轉向邊几上的水瓶。
拉斐爾替坎德爾將床頭往上調變成坐姿,轉開一瓶水、插上吸管後餵到他嘴邊。
坎德爾吸了幾口之後,看了看手腕腳腕,啞著嗓子告訴拉斐爾:「可以......把我解開。」
拉斐爾照做,解開束帶後扶坎德爾去了趟廁所,洗淨了手臉。坎德爾身上幾乎使不出力,拉斐爾一舉一動皆小心翼翼,坎德爾看著纖細但體重並不輕,扶坎德爾回到床上後拉斐爾自己也累得冒汗。
「先前......你在?有看到......」坎德爾本想再說幾句,但這短短幾步路已經耗盡他仍然透支的精力,他的身體正催他睡覺。
「我都看到了。也想過了。我明白為什麼你們禁止我使用坎特蕊拉。」拉斐爾接過坎德爾的話,「但你們不明白為什麼我堅持要使用。」
坎德爾望著拉斐爾。拉斐爾從那雙黑琉璃眼眸裡並未看出分毫譴責,只有困惑和擔憂。
「我是使徒,我想要強悍的實力,想成為象徵最頂尖使徒的彌凱萊特。這對你們而言真的這麼難理解嗎?」拉斐爾說。
坎德爾很快便撐不住又睡了。
拉斐爾在病床旁的沙發上坐下,並無離去之意,拉斐爾盯著坎德爾,想著他平時的強悍、想著他發作時生不如死和此刻委靡虛弱,想著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坎德爾仗著自己體質堅韌,讓薇薇安娜・德盧卡(Viviana DeLuca)將坎特蕊拉(Cantarella)研究的測試在他身上一口氣連續做完,為此他長達數日被折騰到無法下床,甚至因為掙扎的力量太大而被綁了幾次束帶。
在這段期間,拉斐爾除了上學和鍛鍊之外,竟都在坎德爾身邊待著,連睡覺都在這病房裡睡,在坎德爾需要協助時出力幫忙,扶他上下床走動、送飯之類,為薇薇安娜省了很多力氣。
薇薇安娜顯然對拉斐爾如此盡力感到意外,但她沒細問原因,只笑說:「你小時候坎德爾沒少給你餵奶!」
坎德爾也沒因為這個位子通常是切薩雷但現在變拉斐爾而不自在,他知道拉斐爾正在觀察他,或說是觀察他被坎特蕊拉影響的身體。坎德爾尚無精力去多問多說些什麼,拉斐爾也不多話,薇薇安娜不在場時這房間裡幾乎都是沉默的。
藥物測試的過程一直到昨天下午為止。今天早上,坎德爾先一步睡醒,拉斐爾從沙發床上醒來時,看到坎德爾已能自己下床慢慢走動,恢復體力的速度簡直嚇人。
坎德爾問他是不是有早晨的修行,拉斐爾說是,沒料坎德爾居然回說:「那走吧。」
拉斐爾怔了下才領會這是坎德爾要一起去的意思,頓時從睡眼惺忪的狀態興奮起來──沒有一個少年使徒(Apostoli)不期待彌凱萊特(Micheletto)的指導!
格拉希爾使徒分部內的是同齡少年中的菁英,沒有貪懶怠惰的人,拉斐爾抵達訓練場時已經有人比他還早。場上其他少年使徒看見彌凱萊特陪在拉斐爾身邊時,有些羨慕但也了然的神色──人家畢竟姓博爾吉亞,有親近彌凱萊特的特權。
拉斐爾挑了個空曠的位置,在坎德爾的注視下開始日常的操練。起初他的心境並不平靜,罕有被彌凱萊特盯著訓練的機會使他興奮和緊張,但很快拉斐爾便調適了心境,沒再被視線影響狀態。
這一切都被坎德爾看在眼裡,拉斐爾在修行時的表現遠比他在生活中要成熟,他的內外狀態顯現出他盡了多大的努力。
坎德爾不僅能看出拉斐爾的情緒從緊繃到平靜,還看出拉斐爾心底更深層的困境──拉斐爾已經將天資範圍已努力撐到的極高質,但對自己仍不滿足。以拉斐爾如今的狀況,要再往上,得靠身體生長和經驗累積,不是短期能夠速成的。
頓時坎德爾明白了拉斐爾對坎特蕊拉(Cantarella)的追求,不是為了偷懶或速成,是不滿足於自身侷限......然後坎德爾想起了切薩雷,切薩雷年少時也在追逐野心的無線迴圈裡打轉多年。這種不受控的野心是危險的,坎德爾清楚這點,現在的切薩雷會意識到野心過當而及時收斂,但那是歲月給他的教訓。現年不過十三歲的拉斐爾恐怕......還在堅持「人定勝天」的年紀吧。
「你已經,做到能力範圍最好。」坎德爾試圖把他看到的如實告訴拉斐爾,即便他有九成肯定這種話沒有用,「在我看來,是足夠的。」
果然拉斐爾立刻停下正在進行的動作,反駁道:「我覺得不夠。比起你十三歲的時候......不,別說是你了,比切薩雷都不如!」
拉斐爾早有自覺,自己的天資比不上坎德爾和切薩雷當年,這個事實長年來使他嫉妒、除了勤勉修練之外一直努力在找更多提升方法。但是更使拉斐爾惱怒又無力的,是切薩雷只會阻止他千方百計的努力,沒有絲毫有益的協助!
「所有人都只會跟我說『不可以』!」這是拉斐爾近幾天反覆思索的話,一說出來竟使自己有些哽咽,他立刻抹了把臉裝作擦汗:「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怎麼辦』?」
「嗯......」坎德爾浮現停滯的神情,呆看著拉斐爾半晌,腦子裡還在運作著該說什麼話才好。說實在,坎德爾不覺得是「沒有人說怎麼辦」,是「別人說了怎麼辦」但拉斐爾不接受的機率更高吧......
若是從前,坎德爾不會再多說什麼,與主人無關的事他並不關心,而且勸說表達和出主意是他不擅長的事。但到現在,坎德爾會去留意切薩雷之外的人,收過兩個徒弟,身分和視角不同往昔。此刻再看見拉斐爾卡在和切薩雷少年時相似的困境並且向他坦白時,坎德爾覺得自己能夠而且應該做點什麼......
「坎特蕊拉或許對我,是好處多於壞處,但對你,一定是壞處多,影響你生活。而且你十三歲了,不是小孩的身體,坎特蕊拉對於你的體能,沒有太大增益空間。」坎德爾直接了當地從藥物說起,他是真覺得拉斐爾對坎特蕊拉(Cantarella)一定有誤解。
拉斐爾哼了聲,坎德爾說的這些他已經知道了。
薇薇安娜雖然不肯給拉斐爾用藥,但資訊方面並未吝嗇,那些整理過的研究資料、再加上親眼看見坎德爾的情形,拉斐爾對坎特蕊拉的認知比從前東拼西湊的要清楚多了。
待在坎德爾的病房這些天,讓拉斐爾有大量時間重新思考用藥對於他追求的實力是否必要......客觀來看,坎德爾說的一點也沒錯,坎特蕊拉對自己百弊難有一利,拉斐爾已經暗自打消這個念頭。但也因此,他又陷入前途迷茫的煩躁之中......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像坎德爾那樣強大?
「別只說『不可以』,我需要知道的是『怎麼辦』。」拉斐爾強忍著焦躁,「因為我想成為像你這樣強大的彌凱萊特,所以我才會問你怎麼辦。」
坎德爾無需多想便搖頭道:「你不可能,成為我。但我可以告訴你,我被『怎麼辦』的。我的身體,和你......和一般人,都不同。除了我受的嚴格訓練,也因為坎特蕊拉,從我三歲時......不,在我出生之前就......」
坎德爾的表達不甚流利。他試圖要說的,是半個月前才從薇薇安娜給他的資訊中得知的過去。
因為切薩雷不在身邊,坎德爾還未對任何人談起那些事情,甚至自己並不願多想。但是當他看見拉斐爾處在不穩定的危險狀態時,坎德爾發現自己很自然地能告訴拉斐爾:「我對生母,無印象。前些天,我才知道,她也是使徒,來自波蘭使徒分部。她......有對坎特蕊拉相對抵抗的體質......」
為了那種體質,為了要製造更能施用坎特蕊拉的彌凱萊特(Micheletto),才有了坎得爾的出生,或說是被製造。
坎德爾的生父是當年負責研究坎特蕊拉的德盧卡醫生(薇薇安娜・德盧卡的父親的兄長),這是薇薇安娜在研究坎德爾的身體時發現的。給予坎德爾血肉的生父生母從未養育過他,而且在坎德爾得知以前便過世多年,各自葬回自己的故鄉。
當時在讀這些資訊時,坎德爾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但到此刻說出來,他忽然有些難以辨析的複雜感受。如果切薩雷在這,坎德爾會揪住切薩雷的手腕,但現在切薩雷不在。
坎德爾愣了幾秒,下意識地用右手捉住左手腕,這才接著說:「我的記憶,始於被訓練,被施用坎特蕊拉,被切除與其他人其他事的連結......嗯,羅德里戈還虛構了一個『父親』給我。我小時候以為的父親,是虛構的假象,是用來控制我的把柄。」
談到這部分時,坎德爾倒是自在了些,畢竟那是他十三歲就揭穿的騙局了,當時的痛苦由切薩雷陪他承擔,他對羅德里戈的恨意也經由切薩雷之手做出了結。
「我這輩子,定有主人,若非切薩雷,也是坎特蕊拉。但你......不同。」
這才是坎德爾真正想告訴拉斐爾的:「你跟我,不同。你被允許有想法,有選擇,能自主......沒有人是你的主人,所以,小心某些執念,駕馭你。」
坎德爾至今還是覺得,因為有切薩雷做為主人,才使自己免為仇恨、利用或藥物的犧牲品,他實在覺得有主人對自己而言是件幸事,甚至覺得拉斐爾正因為沒有主人,所以被野心拎著韁繩在跑,真像是年少時的切薩雷。
拉斐爾萬萬沒料到會聽坎德爾說出一串私人過往,此前他只知道坎德爾小時候就被羅德里戈(Rodrigo Borgia)嚴苛訓練、用藥,然後被丟到切薩雷身邊一起長大,除此之外的細節並不清楚。
突然聽了這些讓拉斐爾不知回應什麼才是。而且,知道坎德爾當年「被怎麼辦」,對於拉斐爾心中「該怎麼辦」的問題仍未得解。
坎德爾沒有要拉斐爾立刻回應什麼,但似乎不覺得這段對話已經結束,因為他跟著結束晨練的拉斐爾離開訓練場,回去簡單梳洗後又一塊兒到使徒分部的餐廳吃早餐。
拉斐爾和坎德爾一同用餐,立刻又引起同儕「觀望特權」的注視......彌凱萊特(Micheletto)是少年使徒們的至高嚮往,能在訓練場上偶爾得其指點便已難得,更遑論私下接觸!但說到底,包括彌凱萊特在內的使徒,都為效忠博爾吉亞家族而存在。
這些少年使徒們還不滿十六歲,但沒人天真到因為和拉斐爾一起受訓、就認為拉斐爾和他們是「一樣的」。他們或許私下說拉斐爾是私生子,但那畢竟是前任Maestro羅德里戈的私生子、現任Maestro切薩雷同父異母的弟弟!少年使徒們並不以對同儕的態度看待「拉菲埃洛・博爾吉亞(Raffaello Borgia)」......除了艾瑟瑞亞・阿克曼(Azariah Ackermann)之外。
艾瑟瑞亞也來餐廳吃早餐,他去拿食物時刻意排在拉斐爾身後、湊到他耳邊道:「早安喔私生子。」他在調侃拉斐爾造成的特權關注。
「孤兒閉嘴。」拉斐爾擺出滿臉嫌棄,但眼底的陰鬱消散許多。
「為何你聞起來像水蜜桃?」艾瑟瑞亞一貼近拉斐爾就聞到了不同的味道,平時的拉斐爾是檸檬、薄荷、馬鞭草的草本清香。
拉斐爾嘖了聲,「別提了。」他是在坎德爾的病房裡洗了澡,為什麼坎德爾喜歡用小女孩沐浴乳?到底為什麼?
「要不要跟我坐那兒?」艾瑟瑞亞示意了下窗邊的雙人桌,跟彌凱萊特的餐桌在相反位置,若少年使徒們只關注彌凱萊特、就無暇對拉斐爾投以異樣眼神。
拉斐爾搖搖頭,他感覺出坎德爾還有話沒跟他說完,「晚上我再去找你。」
坎德爾和切薩雷一樣、過了成長期便不怎麼吃早餐,再加上身體還沒恢復而沒什麼胃口,所以只拿了一份水蜜桃優格就坐回餐桌上。
坎德爾並非沒有察覺其他少年使徒們看待拉斐爾的眼神,同時也發現拉斐爾對那些目光不為所動,當然也看見了例外的艾瑟瑞亞。切薩雷說拉斐爾身邊只有一個朋友,想必就是那位......相貌缺乏記憶點的少年,坎德爾記得那名少年姓阿克曼,少年的父母是紐約使徒分部的阿克曼夫婦,坎德爾和那對夫婦共事過,對他們在去年死亡也有印象......
拉斐爾端著他的野菇培根歐姆蛋和甜可頌麵包與一杯燕麥奶回來時,發現坎德爾一邊慢慢咬著剛放進嘴裡的水蜜桃果肉,一邊盯著遠處的艾瑟瑞亞。
「你能不能擦擦嘴再盯著別人看?」拉斐爾立刻說,「你看著艾瑟做什麼?」
坎德爾舔掉沾到嘴角的優格,轉而將視線挪到拉斐爾臉上,一副「有話要說但還在想」的模樣。
拉斐爾無所謂地坐下,開始吃自己的早餐。
「其他少年使徒,看你的方式,有距離。」坎德爾盯著拉斐爾想了半天,才說這麼一句,「你有沒有發現?」
拉斐爾嗯了聲,將嘴裡的燕麥奶嚥下去,「無所謂。我不做多餘的社交,浪費修行時間。」
......不對啊,少社交是次要原因,身分才是主因。坎德爾默默地又舀了勺優格放嘴裡,一面思量著拉斐爾是故意這麼說,還是當真不知道?
「你知道,切薩雷十三歲的時候,在做什麼嗎?」坎德爾問。
「不知道。在倫敦?」切薩雷十三歲的時候拉斐爾還沒出生呢,只是聽說過而已。他皺了皺眉頭,「為何扯到切薩雷?」
「切薩雷從十三歲,到十八歲,在貴族子女集聚的伊萊特寄宿公學。最多的時間,他在當學生和演員。為了結交重要朋友,建立自己的人脈。他花在修行的時間,只有從前的一半不到。」坎德爾說,「因為,強悍的個人體能,不是成為Maestro最必要的。切薩雷當時最大的心力,在讓人認識:將來的博爾吉亞家主是這個人,是這樣的人。」
「所以呢?」拉斐爾將麵包撕成一口的份量放入嘴裡,接著用叉子繼續吃他的野菇培根歐姆蛋。
「我覺得,你不該,老是想著要成為我。」坎德爾說,「你應該參考的,是切薩雷。」
「呵,是喔?」拉斐爾冷笑了下,明顯沒把這個建議放在心上。
「是。」坎德爾的神情再認真不過,又重複了次:「你該參考切薩雷。」
坎德爾一直盯著拉斐爾,直到拉斐爾意識到此言之重、收起不以為然的神情。
拉斐爾皺著眉頭,緩緩將叉子放下,擦了擦嘴。他明白坎德爾在說什麼了,但這是一件他想都沒想過的事,「我是個私生子。」
「你是使徒,你姓博爾吉亞。」
「博爾吉亞的私生子。」拉斐爾強調。
「你生母,不是切薩雷的媽媽。但是你,是切薩雷的弟弟。」坎德爾頓了一下,又道:「如果遭遇危險,我會捨命救你。」
「你......」拉斐爾明顯被這話弄得很不自在,天藍色眼底的神情非常複雜,混雜著驚訝、惶恐、焦躁和不知所措。他瞪著坎德爾良久,才吐出一句話:「不。切薩雷會有他的後繼血脈。」
「但他還沒有。所以是你......」
「別講得像切薩雷明天就要死了一樣!」拉斐爾豁然站起,他知道自己的反應太大了但他真的是坐不住了!除了惶恐無措之外,拉斐爾感受到憤怒,但他不知道為什麼!「若切薩雷死了,你這彌凱萊特八成也是死的了!」拉斐爾說完轉身就走。
坎德爾也不知道拉斐爾怎麼突然就發火了,不過切薩雷小時候也是這麼衝動的,坎德爾見怪不怪,替拉斐爾收拾了餐盤,回病房裡等薇薇安娜去。
「已經大半個晚上了。拉菲,說話。」艾瑟瑞亞眼前這情況,真是前幾天晚上的複製貼上!拉斐爾又跑到他的寢房、佔用他的床來鬧情緒了。艾瑟瑞亞照舊放拉斐爾在那半個晚上自行冷靜,然後才坐到床畔要他說話。
拉斐爾不吭聲,臉上除了陰鬱之外還多了些往日沒有的迷茫,甚至,當艾瑟瑞亞彎下身去貼近他時、還嗅到幾分哀傷。艾瑟瑞亞用兩根手指戳戳拉斐爾左右嘴角,「還不說話?笑一下?」
拉斐爾拍開艾瑟瑞亞的手,翻身下床就走。艾瑟瑞亞連忙拉住他,嘆了口氣、將拉斐爾按回床邊坐好,「我以為我們無話不談......拉菲,你若連我都不肯說,你會非常孤單。你這些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早上和彌凱萊特說什麼了?」
這回拉斐爾沒有走開,只是歛下眼眸。半晌,才問出一句話:「會不會有哪天......你在我面前跪下?」
艾瑟瑞亞怔了下,這真是個意料之外且相當莫名的問題。
「算了當我沒說。」拉斐爾再次起身要走,但艾瑟瑞亞又一次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
「不必等哪天,今晚就可以。」艾瑟瑞亞的語氣別有含意,他的雙手從拉斐爾肩頭往下、直到滑至大腿,並且雙膝著地跪在拉斐爾腿間。
拉斐爾覺得很累,他像失去力氣似的向後躺下去,雙手摀著臉,一點力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