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犬(二)
不假思索是一種效忠,主人的意志即是自己的意志──坎德爾自幼就被羅德里戈・博爾吉亞灌輸這個概念,後來雖由聽從羅德里戈變成效忠切薩雷,這想法也不曾動搖。直到近幾年,也許是羅德里戈對他的洗腦淡化了,也許是切薩雷多年來的暗示,坎德爾才感覺到:不必自主思考是種縱容,是切薩雷一直縱容著他。
......其實早在他們十三歲那年,揭發坎特蕊拉(Cantarella)真相的時候,切薩雷就許給坎德爾「自由之身」,但在當時坎德爾是排斥的。坎德爾不曾為自己想要、或者不要過什麼,當下他惶然失措,以為切薩雷是厭棄他了要趕他走!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去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但如果你還是想當我的彌凱萊特,那我也會盡我一生回報你的效忠。」當時切薩雷是這麼安撫他的。
坎德爾揪著主人的手腕,唯恐一鬆手便不知何去何從。他從有記憶以來就被訓練做彌凱萊特(Micheletto),生存的意義與價值就是保護主人的安危、奉行主人的意志,他已經沒有自己的根源與過去、沒有博爾吉亞家族以外的羈絆,他附屬於他的主人、為主人而存在,不是為了他不需要也不想要的所謂「自由」!
換句話說,是博爾吉亞家族的羅德里戈斬亂了坎德爾與這個世界的其他關聯,那麼除了依附在主人身邊,坎德爾已經不想要、因為早就沒有其他可能!他唯一的親人也早在多年前死去了!他的主人是切薩雷,他的家人是切薩雷的家人,切薩雷那種希望他在外面有自己的人生的想法,總是令坎德爾感到不安。
隔了幾年之後,切薩雷在閒談的氛圍下問坎德爾:「若是沒成為彌凱萊特,你會想做什麼?」
坎德爾搖搖頭,表示沒想過,不知道。
切薩雷嫌他敷衍,要坎德爾好歹想一想,「或是將來你卸任了會想做啥呢?」
彌凱萊特的卸任即為殉職......坎德爾本來要按照以往的回答,但他發現這個想法恐怕需要修改了。他看了看還接著針頭吊點滴的手臂,再看看正縮在病房的沙發上等化驗報告等到打盹的薇薇安娜・德盧卡,最後看看坐在他病床邊的切薩雷,「我要想一想。」坎德爾說。
坎德爾躺在這裡倒不是因為傷了還是病了,只是例行施打坎特蕊拉解毒劑並且檢查身體。因幼年長期而慢性使用坎特蕊拉的緣故,坎德爾有著過人的體能和抵抗力和恢復能力,然而坎特蕊拉與解毒劑並非無害,自從薇薇安娜・德盧卡接管他的醫療以後每隔半年檢查身體內外有無任何病變的跡象。照薇薇安娜的研究來看,也許坎德爾這輩子都強健無礙,但也可能在不久後的將來,肉體突然開始崩毀。坎德爾於是想著:也許他真的會卸任,但不是因為喪失生命,而是因為喪失能力。
那時候坎德爾有了一件自己迫切想做的事,他告訴切薩雷:「我想要,為你培養下一任彌凱萊特。」經過一段時間的搜找和觀察,坎德爾才遇上了亞伯特與亞弗雷・羅蘋,而後又花了一陣子才收服這對兄弟。羅蘋兄弟本就身懷家學,簡直是半現成的徒弟,沒過幾年就開始獨當一面。
這一件事做好了,切薩雷又不時問坎德爾有什麼打算。
隨著年歲漸長,坎德爾也總算體悟到切薩雷這麼問的原因,從來就不是要將他驅離,而是擔心他失去主人就不知如何過活了。
如果切薩雷不在了,或他失去了待在切薩雷身邊的能力時,該怎麼辦?
坎德爾至今仍不知能怎麼辦,但他知道或許該在薇薇安娜・德盧卡那邊找答案,然而這個念頭使他感到不安。
這陣子,先是卡蜜拉離開格拉希爾時要走了羅蘋兄弟做臨時護衛,接著切薩雷也跟夏米安單獨去私人島上度假了。
坎德爾知道,這是切薩雷算準了他半年一次要打解毒劑同時檢查身體的日子,想讓他跟薇薇安娜・德盧卡獨處的安排,坎德爾並不覺得十分樂意跟薇薇安娜獨處,但也不到要表示拒絕的程度,他因此為難了好些日子。在送切薩雷與夏米安前去機場時,坎德爾趁著夏米安在後行李箱拿東西,抓住了切薩雷的手腕。
切薩雷曉得坎德爾這習慣動作表示什麼,「薇薇安娜不會強迫你。全憑你自己的想法去了解吧。」他告訴坎德爾。
坎德爾歛下眼眸,仍抓著切薩雷的手腕,他心裡複雜的感受用語言表達不出來,只好這麼抓著。
「薇薇安娜上星期就到格拉希爾了,你到使徒分部去跟她待一陣子,或把她接回家住幾天也行。她被隔離好幾天了,應該很孤單吧?」切薩雷用力抱了抱坎德爾、貼了貼他的面頰,「好啦放手,後車廂裡有我給你準備的東西,我猜你們用得到......」
切薩雷還沒說完,正從車箱拿行李的夏米安便揚聲問了:「這一大盒東西是誰收的?是我們要帶走的嗎?」
「那是坎德爾的,放著就好。」切薩雷笑說。
夏米安不是沒看出坎德爾跟切薩雷有話要說,所以慢條斯理地在車子後面整理。切薩雷跟家人的關係緊密,跟坎德爾的關係又格外特殊,切薩雷說過坎德爾有些分離焦慮,夏米安原以為是玩笑話,現在她是相信了......這樣想可能有些失妥,但有時候坎德爾在夏米安眼裡真有點像男朋友的寵物、或說是有特殊需求的孩子,她不會跟坎德爾計較什麼,反而挺憐惜他單純稚拙的一面。
「好啦,時間差不多,我們走了。」切薩雷再給坎德爾一個安心抱抱,「有什麼事讓你不知所措的話,你可以打給我。」
「把他一個人留在格拉希爾真的沒事嗎?」與切薩雷一起登上私人機後,夏米安仍有些擔心她剛看到的情況,坎德爾那張表情不明顯的臉上都浮現不安了,想來是真的很焦慮。
「放心吧,他沒有這麼脆弱。」切薩雷笑了笑。
夏米安知道坎德爾不脆弱,從前她因為坎德爾那人畜無害又纖細的模樣,而問切薩雷說坎德爾真的是護衛嗎?當時他們在外出走在人行道上,切薩雷就從口袋裡撈出車鑰匙、往前方不到五步距離的坎德爾的後腦丟過去,夏米安還來不及驚呼,就見坎德爾頭也沒回便接住了,接住後坎德爾轉過來、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切薩雷走過去把坎德爾的上衣掀起來、讓夏米安看到兩排精實的腹肌,坎德爾一把推開切薩雷、默默地拉好衣服繼續往前走。雖然覺得這舉動簡直太幼稚了,但夏米安知道這是切薩雷在表示坎德爾很有能力的意思......然而體能優秀不代表內在就不會受傷害,「他是不是不習慣你不在身邊?」夏米安問。
「他緊張不全是因為跟我分開。」切薩雷說,「是他該去見一個人,雖然他會不安,但我覺得我不在場比較合適。」
「見誰呀?」夏米安下意識地問了,接著又說:「不方便的話別告訴我了。」
切薩雷笑了笑,「等我們回來,你自己再問他囉?搞不好你會看到他們玩在一起。」
坎德爾怔怔看著切薩雷跟夏米安進入格拉希爾國際航廈之後,在(ˋ▽ˊ)臉休旅車的駕駛座上呆了一陣,愣著也不知是在放空還是在想什麼。
在坎德爾的認知區別之下,人可以很簡單的分成三種:對他好的人他喜歡、對他不好的人他不喜歡、最後是不認識的無相干者。可是薇薇安娜被定位在模糊地帶。
因為薇薇安娜的用心和友善,所以坎德爾喜歡她,但又因為她帶來的各種不舒服而不那麼想見她,可是不見她又不行!還有在特定時候,坎德爾希望自己跟薇薇安娜可以不這麼有關聯......想起來實在太複雜了。
在駕駛位上默了半晌之後,坎德爾拿出他的私務手機,點開通訊軟體,從屈指可數的聯絡人當中找到薇薇安娜・德盧卡(Viviana DeLuca)。
他點開對方的頭像,將那張照片放大來細看,薇薇安娜有著白裡透紅的豐潤面頰,帶點自然捲的旁分黑短髮,眉形弧度圓潤,眼褶寬、臥蠶厚、眼尾略垂,眼型與臉形偏圓,在頭像上的表情和她本人的氣質同樣俐落爽朗,帶有精明聰穎的面相。
坎德爾看了半晌,再抬頭看看鏡面中自己蒼白到沒什麼血色的臉,細而軟的過肩直髮,平淡空洞的神情......除了雙眸與頭髮和薇薇安娜同為黑色之外,他們的身形臉型、眉目表情簡直沒有共通之處!
最後,坎德爾沒有照切薩雷的建議去格拉希爾使徒(Apostoli)分部見薇薇安娜。他直接把車開回瓦爾哈拉的停車場,然後走回他一個街區外的公寓,獨自將門鎖上。切薩雷留給他的東西他沒忘記拿,回家之後拆開來看,裡面裝的是一大盒玩具。
接下來的日子,坎德爾足不出戶,當主人和徒弟都不在時,坎德爾猶如喪失與世界的連結。
也不知過了多長的時間,坎德爾獨自關在公寓裡,把心力轉移到切薩雷留給他的那一大盒玩具,餓了就從切薩雷事先補給過的冷凍庫和櫃子裡翻東西來吃,累了就睡在切薩雷給他添的床,睡醒後在室內鍛鍊身體。他沒有出門,把手機刻意丟得老遠,除非是切薩雷或羅蘋兄弟的特殊通知鈴否則全當沒聽見......以往除了那三位之外也罕有人會連絡他,但這些天他的手機響過幾次,坎德爾雖然沒去看,但心裡知道是誰。
每回他的手機又響,坎德爾便停下手邊的動作,愣愣望向音源方位,眼底浮現幾分為難幾分動搖,但他沒有一次去接電話。
直到這一次,當他聽見屬於切薩雷的特殊訊息聲時,即刻從客廳衝進臥房抓起手機一看:開門。
切薩雷傳給他一道指令。坎德爾不疑有他,馬上到玄關處把門打開,然後他發出了介於驚慌和驚喜之間的「啊?」
門外是交叉著雙臂、早已等得不耐煩的薇薇安娜・德盧卡,她揚了揚眉頭,「你這算什麼反應呀?明明就是在躲我,實際見了面又這麼開心?你會不會太彆扭了些?」
確實,坎德爾一見到薇薇安娜就從眼底暴露出他的愉快,但他這麼多天躲著對方也是真的......
「我的表弟可真是個怪人。」薇薇安娜揚起手,像對小孩似的拍了拍坎德爾的面頰,「表弟乖乖,把門開開。」
這套與瓦爾哈拉間隔一個街區的公寓,是切薩雷早在初來瓦爾哈拉那時就給坎德爾添了的,原只是個兩房一廳的雙人空間,但在去年他們又回到格拉希爾時,因為多了亞伯特和亞弗雷這對兄弟,切薩雷就將隔壁公寓也買下之後打通,如今變成有著客廳、飯廳兼廚房與四間臥房的格局。
薇薇安娜一進到客廳,便「哇哇哇!」連三聲驚呼,「你在家可真沒有閒著呀!」
在她眼前的,是客廳中央一座半人高的樂高碉堡,儼然是模仿羅馬使徒(Apostoli)總部的外觀來蓋的。圍繞碉堡的是同型不同色的骨牌,將碉堡繞三圈之後一路排到最深處的房間裡。
為了不碰倒這些骨牌,薇薇安娜貼著牆面走得小心翼翼。坎德爾跟在薇薇安娜旁邊,「已經堆好了。你可以推。」
「那我就不客氣了!」薇薇安娜洗過雙手之後,找了個順眼的位置蹲下來,她伸出一根手指正準備要推骨牌、然後停下了,「幫我錄下來吧!」
坎德爾默默掏出手機,螢幕上還顯示著方才切薩雷要他開門的訊息。他關了訊息,按下錄影、將鏡頭瞄準了薇薇安娜。
「準備好了?」
「嗯。」坎德爾點點頭。
從螢幕裡看到的薇薇安娜比直接看到的還要像是......嗯,坎德爾認為,是水蜜桃,白裡透紅的好氣色、豐腴柔軟的身形和臉,乍看之下禁不起碰撞,但著實有著非常堅硬的內在。坎德爾對於水蜜桃向來有種本能驅使的好感,水蜜桃罐頭、水蜜桃果汁、水蜜桃沐浴乳、像水蜜桃一樣的人......
二十秒的影片裡錄著薇薇安娜很有興致地跟著傾倒中的骨牌一起跑、沿途發出爽朗的笑聲並在完美倒塌後歡呼。
坎德爾握著手機跟在她一步之遙,想著如果是切薩雷,或許也會陪他玩,但不會像薇薇安娜這麼樂在其中,這些玩具會使切薩雷無聊,不像薇薇安娜跟他同樣喜歡......事後回放錄影時,坎德爾發現影片裡也錄到自己輕輕地笑了兩聲。
如果能維持在此刻這樣的歡愉氣氛之下,那坎德爾真的挺喜歡跟薇薇安娜・德盧卡(Viviana Deluca)待在一起。可惜他們還有其他的事情必須處理。
「好了先吃飯吧!我給你帶了營養的食物過來。你現在吃的話......」薇薇安娜的表情豐富且變化很快,此刻她那雙黑眼珠子往左下偏、抿著下唇在心中認真推算著,「明天早上我們就到使徒分部去,所有的器具都準備好了,我給你做第一輪的檢查。這次還有改良過的藥要給你測試,需要多幾天的時間會比較辛苦......咦?你不樂意呀?」
坎德爾雖未吭聲,但從眼底浮現出不甘願。
「那好吧,我陪你玩幾天我們再過去,如何?」這話說完,薇薇安娜就看見坎德爾滿意的眼神,她笑嘆:「從前你可不會這樣討價還價的!」
「嗯。」坎德爾將薇薇安娜帶來的食物拎到充當餐桌的廚房中島上擺開,拿出餐具放在一旁。他從前都是逆來順受無所謂的,但切薩雷總說要他學著去滿足自己的想法、要學會替自己拿主意,那麼他想先跟薇薇安娜玩幾天,是可以的吧?
「你為什麼躲了我這麼多天?總不是跟小孩一樣,因為怕痛所以見著醫生就躲吧?」薇薇安娜睨了眼坎德爾,要不是她直接從使徒分部殺到坎德爾的公寓前並叫切薩雷下達開門的指令,還不知坎德爾要躲幾天呢!
坎德爾搖搖頭,不是的。
「那就是,因為我說要把你父母的資料帶來給你了。」薇薇安娜說著,從她的托特包內取出一個牛皮紙袋,推到坎德爾面前,「表弟乖乖,且先收著,想看的時候再看吧。」
坎德爾並不去碰那個牛皮紙袋。他垂下了眼眸,方才的愉快和滿足一下子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