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我是你的魚餅乾

2020-07-10

  切薩雷和艾澤爾是在吧台前分開的。  

  切薩雷繼續往前回到調理室,而艾澤爾拖著大大的行李箱,爬上連接著二樓的紅木芯弧形梯,緊接著不停歇地繞到另一頭的階梯,踏上了三樓。

 

  三樓,這是艾澤爾最熟悉的樓層,是不管在何處外瞎晃,每晚也要回來的歸處。櫛雨門前,寫著「回來請往此處,這是對的門。」的紙卡早已塵封在艾澤爾自個兒的床底,時隔兩年,身體對這個位置的記憶依然建在,不需要第三方的輔助,只要三樓的格局不變,艾澤爾憑著也許有些褪色的直覺,也能回到這個地方。

 

  房間的主人想必還在睡夢中吧?艾澤爾沒有敲門,他把行李箱橫放在房門前方;半晌,又把行李箱移動到靠牆的一側;隨後想了想,最終仍是把行李箱挪到了那個嚴重阻礙通行的門口中央。

 

  艾澤爾坐到行李箱上,開始發呆。見到門後的那個人時,該說些什麼好呢?你好嗎?好久不見?我回來了?

  

  再怎麼說,心中怎麼可能毫無波動;兩年期間,怎麼可能沒有過念想。

  

  艾澤爾伸手摸摸心口,那裡有他道不明的情緒,與剛才不同,這不是他能夠輕易歸納為喜悅的東西。他把背包抱到胸前,仰頭往房門上輕輕倚靠。他只是一塊魚餅乾,關於離別與重逢,興奮或者忐忑,期待或者不安,那些不可避免卻濃烈又複雜的成分他理不清,於是他把它們全都擱置在一邊,只懷抱自己所能處理的分量。

  

  獨斷地將時間切割剪接,假裝他們──包括即將歸來,以及曾生活在此處的每一個人──誰也不曾離開。

 

  就像他們共同迎來的每一個早晨,艾澤爾會溫順乖巧地等他起床,他會把兔子抱枕砸到艾澤爾臉上──即便並非存心故意,艾澤爾總有造成這種局面的方法──然後艾澤爾會笑得如沐春風,把所有因他而起的快樂,回報給他──「早安,繭繭。」

  

  繭睜開眼,如深潛後浮水吸的第一口氣。

  作為瓦爾哈拉的稱職店裡蹲,縱使停業了兩年,繭仍一直待在這裡。櫛雨儼然成為了繭之庇護,從高起的木質地板、滿是灰衣的烏木衣櫃,或是那張無差別誘人頹廢的暖爐桌......他長久蝸居於此,再沒有踏出房門的理由。

  

  彷彿最後一點柔軟也滲漏殆盡,繭乾涸至此再未豐盈。同往常般熬夜而晚起,卻熬得越來越短後突地斷片睡去;如果能羽化倒還行,睡醒就只是廢怯。時間予他的僅有長而懶於修剪的漆黑髮叢、毛蓬地能讓一整群候鳥歡騰入住;也使鏡片底下的黑瞳藏得越發深沉。

  

  哦,也可以加上繭鼻樑那副從黑框汰換後的細框眼鏡。

  

  繭這才起身,腳步飄忽地偏向洗手間......前便拐彎、直走至小玄關才停下。

  櫛雨門口設有一方落塵區當作玄關,矮階差的地台得能擱鞋再赤足走入──對長期從床上滾落地面睡去的繭來說,木質地板是那樣和藹可親。瓦爾哈拉的員工房間,皆依房間主人的設想來配置;也聽過哪個誰的房間造成迷宮或密室的,不過繭從未實訪過,只能先歸作流言。

  

  向內啟敞的門板有些沉,繭並未多作思索,將之歸於自己鮮少開門所產生的錯覺。然而,比起門外光景,更始料未及卻合理化房門重量的那個「原因」、便這樣直直朝繭面前倒來──

  

  「哎?」

  繭下意識側身、瞥向即將摔在木階上的白金髮男子,略小指掌及時抓提著對方領口,避免了眼前的BAD END。男子覆額的白金髮絲短而柔順,眼波淺綠無瀾、正直勾勾看著繭;繭突然竄出一股陌生又熟悉的荒茫,手也不自覺鬆開。

  

  艾澤爾回來了。

  繭訝然而默;像兩年前離家出走的寵物自己順著路回來那樣的驚訝,也像昨天才把寵物木屋拿去燒掉的沉默。

  

  「早安,繭繭。」

  艾澤爾坐回門口那只行李箱上,微笑如陽光傾落,即使方才頭正敲上地板也無半分不悅;繭的臉色沉似葉影疊重,他打量著跟前的艾澤爾,顫顫伸手──揪上他的白金色短髮。

  「這年頭的假髮也太真了......咦。」指尖柔韌的髮絲昭顯了頭髮與頭皮間的緊密無間,這對向來假髮示人的艾澤爾顯得不太真實。「......不,一定是假的。」

  「是真的哦。」艾澤爾說。

  「我是說你,你這塊假魚餅乾。」

  

  

  

  自繭晨起洗漱到出房門......應該說對上眼的那刻起,艾澤爾便牢牢跟在他身後不去。但自從繭察覺艾澤爾那頭白金短髮居然為真髮時;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是真的艾澤爾了。

  

  「走開。」

  「走開啦。」

  「就叫你走開了!」繭的走開三連,顯然對艾澤爾毫無效果。

  

  

  

  繭在那日撿回艾澤爾後,艾澤爾便浩浩蕩蕩開展自個的傳教事業。配合他每日更換的宗教信仰,艾澤爾的服飾也是千奇百怪:像塊白窗簾捆在身上的、像老魔法師的......繭已然遺忘總之很多的特異衣著佐各色髮型。瓦爾哈拉內部早有「艾澤爾其實是光頭吧」的傳聞或說結論。

  

  雖然講起頭髮,繭的黑髮亦在兩年間從未修剪,其蓬亂度正好能讓鴕鳥新居落成;但如同別人家的小孩不會長大,久未見的他人之樣貌差異,總更加惹眼而生疏。

  

  白金短髮柔順地輕晃,舒心淺笑的艾澤爾眨眨眼,趁繭又一頓步偷覷時開口:「繭繭,我學了首中文歌。」

  「......啊?」繭只發出訝然短音。

  艾澤爾清清喉嚨,淡色的唇瓣掀動:「什麼時候我才......」

  「夠了。」

  話音罕見的大,連繭本人也未意識到的語句脫口劈落。沒再抬頭看艾澤爾該是何樣神情,繭張了張嘴無聲抖顫後終究抿緊了唇,大步徑直回房、喀嗒鎖上了門。

  繭很想說些什麼,像是「這裡才不是歌舞劇」或「閉嘴你們這些討人厭的唱歌仔」;繭該說些什麼的,但話語卻全斷在他裡頭。

  

  原來繭仍像尋常人類那樣指望溫柔或失去。

  

  繭也是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的。

  某種也許是錯愕的情緒擠進了艾澤爾,讓他保持著張口的姿勢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發楞的當兒繭已經大步離開,艾澤爾來不及捕捉繭的背影,回過神來,長長的走廊只剩下了自己。

  

  有一瞬間,艾澤爾突然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他只是站立著,就把自己弄丟了。這麼說來,艾澤爾也不知道原先他和繭正在走向何方,跟在繭身側是他早在初到瓦爾哈拉就已然成型的習慣。

  

  ──北極星在那裡,舵手就會本能地追逐北方,就是這麼一個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

  

  突如其來的失措沒有持續太久,很快的,艾澤爾就踏出了茫然。他天生就欠缺危機感,隨遇而安的個性讓他感覺自己總是幸運的,至少他自認為虔誠如他必有神蹟護體。

  

  艾澤爾其實是熟悉這個地方的。身體保存著他曾生活在此處的證據,曾來回踩踏在這片地面上無數遍的雙腳會為他指引方向,被稱作細胞記憶的偽科學假說此時以直覺的形式呈現,並被艾澤爾冠以神意之名──感謝我們偉大的小番茄之神。

  

  

  

  敲敲櫛雨的房門,沒人回應。

  

  艾澤爾安靜等了一會兒,又抬手敲了兩下。輕輕的,平穩的,一點也不倉促。這樣的動作不斷重複,直到房間的另一頭傳來「咔嚓」一聲解鎖的聲音。

  

  「繭繭,」艾澤爾笑得如沐春風,「我唱......」

  

  啪──

  房門無情且迅速地在艾澤爾面前被甩上,空氣流動激起的微風直撲艾澤爾笑瞇瞇的臉。

  

  叩叩,叩叩。

  艾澤爾又敲起了門。

  繭抱著把門外那隻煩人的生物切片拿去餵養小番茄的決意,面無表情地再度拉開門。

  

  「繭繭,為什麼我沒有這個?」只見艾澤爾伸著修長白皙的食指,指了指刻有金屬字樣的木質坊牌,上頭寫著「Combing Rain(櫛雨)」兩個字。

  艾澤爾歪著頭的模樣不知為何混雜了些許羨慕和落寞,於是繭猶豫著,提撥了幾個字來回答:「你可以問店長。」

  「原來要去跟店長要嗎?」這隻陰魂不散的魚餅乾馬上就重展笑顏,他直立起仍阻擋在門口的行李箱,爽快地拉起拉桿,竟意外的沒有繼續糾纏。

  

  艾澤爾背過身,走出兩步,又回頭看了看門邊的繭。

  「繭繭,是我哦。」艾澤爾臉上是他慣有的舒心淺笑,「不是假的,是真的艾澤爾哦。」

  也許並非所有離別都是為了相聚,但不論行到何處、分割多久,人與人的羈絆都不是那麼輕易,說斷就能斷的東西。

  

  但第三十個在這間無名寢室醒來的清晨,落魄的聖職者垂著肩膀,失了魂地站立在自個兒的房門前。艾澤爾感覺被流放了。

  

  這裡是瓦爾哈拉三樓的盡頭。房門外有一條長長的走廊,左轉出了房門,沿著走廊直走,便會在右手的方向發現一間掛著「Flora Ancestral Hall(華祠)」坊牌的房間。此時左轉進入另一條走廊,不遠處的右邊,木質房門上就能看見艾澤爾最為熟悉的「Combing Rain(櫛雨)」坊牌。再向前直走,左邊是間空缺已久的房間──至少在艾澤爾待在瓦爾哈拉的期間都不曾見過該房間的房客,但那金閃閃的「ORERIO(奧利瑞里歐)」字樣卻確確實實的,在艾澤爾初到之前就已刻在屬於這個方形空間的坊牌上。繼續往前,在走廊的另一個端便是通往二樓的樓梯口了,而這兒左邊的房門上,不知是不是錯覺,刻著「ERIKA(埃里卡)」的坊牌在艾澤爾看來更是閃著肉眼不可視的、神聖典雅的光輝。

  

  反觀自己的房間,艾澤爾──不知是第幾次了──抬頭看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單調木門,又垂下了腦袋。他身上的色彩隨著每一次的抬頭漸層褪去,直到這一次的抬頭之後徹底枯萎。

  

  

  

  前些日子還神采奕奕的乖張神棍,今天突然就成了這副模樣,是事出有因的──他終於想起他該是時候為自己爭取一塊坊牌了,現在正是醞釀情緒的重要時刻!

  下一次抬起頭,艾澤爾的眼神已毅然無比。他一路狂奔到一樓,若無其事地經過吧台,不經意地出現在調理室,漫不經心地遊走在......每一個諾尤所到之處,以此低調卻堅定地展現出了「哪裡有諾尤,那兒就有我」的決意。

  

  ──這也是艾澤爾的戰略之一,為了提高獲得坊牌的成功率,艾澤爾決定以增加眼熟程度的方式來刷一刷諾尤的好感度。

  

  視線騷擾了資方爸爸將近半天有餘,艾澤爾覺得時機已然成熟,可以進入下一個階段了。

  只見我們的艾澤爾徑直走向諾尤,在五步之遙的距離停下腳步,爾後筆直地90度彎腰,雙手高高向前伸,遞出了捏在手中已久的信封。

  「請你收下這封信,不必現在就給我答覆,我會等你的!」為了增加好感度,艾澤爾還在信封上畫了個象徵著愛與和平的小心心呢。

  

  艾澤爾長達半餘天的騷擾諾尤全然得以視若無睹,艾澤爾不說諾尤亦無需問起,因此當諾尤挾走那只信封、視線停留在象徵愛與和平小心心上頭時是沒有驚異的。

  當艾澤爾的人影如煙消散後,諾尤這才嘽緩揭開這紙札上頭的墨水所欲傳達為何......

  

  是「坊牌」的索求。

  然而這個「坊牌」對於諾尤來言,至今仍是個無法全然領會之事──到底為什麼要替寢室取名字?這是因里沫而起的慣習,目前除去切薩雷外所有的坊牌皆由里沫取喚,而諾尤的中文造詣是肯定不如里沫的,諾尤所會的那幾句中文頂多就是日常招呼或是常用語,還是因玄都喜愛華夏文化諾尤幼時才去學幾句的。

  

  因著這個前提,諾尤更不能打從心底去理解那些「Flora Ancestral Hall(華祠)」、「Combing Rain(櫛雨)」甚至是自己的「Cryin(欷)」究竟是怎麼個回事?同時也因著諾尤「到底為什麼要替寢室取名字?」之疑,導致艾澤爾的房門至今仍是滿目的荒涼。

  

  大家都擁有,而僅一人沒有,怎麼能這樣特別?

  諾尤的拒絕思考時日之長啊!艾澤爾來到瓦爾哈拉即將也要屆滿三個年頭,雖說一直是待在櫛雨、近期才有了自個的寢室,可這分陰疾馳已然耗時費日到需要當事人來主動索求了就實屬不當。

  諾尤用了約略三十個六十秒,發想出了符合里沫坊牌構想原則:有意涵、有關聯、抽象但又符合本質的完成品,但不去主動闡明其意也是里沫留下的慣習之一;瓦爾哈拉仍舊會留有那些人的碎屑,他們曾經步行過奔馳過後掉落的碎屑,掃不盡的雰埃仍在,卻能不再嚴陣以待。

  

  效率如諾尤,據說艾澤爾隔天出寢室時房門上有了與眾人相同的門牌,上頭精緻一字「Gambantein(加拜泰因)」橫列,而艾澤爾當時的神情卻無人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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