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Frygt og Bæven
「我待會就上飛機了。」夏米安拋下格拉希爾市府專案計劃的工作,準備返回柏林。
這是諾尤與塔基亞娜回到德國的第一天,後天便是「沙生蠟菊計畫」(Helichrysum arenarium)的頻段會議,他們即將為入選的三十項草案進行三階段的投票,但此刻的諾尤正驅車自波茨坦前往希爾馬所在的柏林夏里特(Charité)醫院之夏里特米特校區病房大樓(Campus Charité Mitte)。
「不好意思,讓你跑這一趟。」夏米安愧歉道,「我哥的朋友們我只能聯繫到你......」陌生的境況讓夏米安十足不安,從來都是她感冒發燒然而希爾馬在床邊照顧她,或是急性腸胃炎時送她到貴賓病房。這種角色互換的狀況從來沒發生過。夏米安不太想一個人面對,至少目前還不想,要不然她也不會央求諾尤先替她過去暸解情況。
塔基亞娜替行車中的諾尤接過電話:「警察怎麼跟妳說?」
忽聞女聲的夏米安只是愣怔片刻,旋即應道,「剎車失靈,是人為的。」
「慶幸的是,兇手在半小時前投案自首了。」夏米安茫然,「怎麼會有人想要陷害我哥呢?」
聽見最末的問句,雖說並非是想得到答案的問句,但塔基亞娜知道自己無論回答什麼都不妥帖,畢竟她並不那麼認識這對兄妹。認識程度甚至比她方才對警方檔案與道路攝像進行的調查還微乎其微。
因此塔基亞娜將手機貼上諾尤的耳側。「總之我在路上了,趕緊登機。不用太擔心。」諾尤說。
兩人抵達夏里特醫院後,諾尤孤身前往希爾馬所在的病房。據悉是路人替他叫救護車的,所以才被送往最近的公立醫院。諾尤踏在這以冷色調滃染的病院走道,罳頂清亮的爣烺照明指示著走道的深遠,但諾尤的目標很明確,他揣緊手包稍微加快了步調,最後佇足在一間加護病房外。
諾尤未曾想過要入內,他只是形式上的來替夏米安確定她哥真的被送進這裡。諾尤隔著玻璃窗口瞅著裡頭的希爾馬,他的身上與監測儀之間有著數不勝數的連結,平躺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這可不是諾尤熟識的那個總是一身筆挺的三件式西裝,乍看穩重閑雅實則經常輕浮油滑的希爾馬。
諾尤掏出手機瞅了眼時間,心想此時夏米安應該在飛機上了,於是選擇傳訊息過去而非撥電話:「沒什麼事,只是還沒清醒。」諾尤沒告訴夏米安關於希爾馬昏迷指數掉至十二的消息。
離開希爾馬的病房後諾尤來至院旁的徒步區,他的步伐相較昔時的嘽緩更多了些肅穆,高速思考的腦海使其肌肉略顯緊繃。塔基亞娜輕倚在醫院一樓的樓廈轉角,手裡端著尚未點上火的煙斗,瞅著正朝自己走來的諾尤:「途經三角鐵路公園東側的莫克恩大街102號、一間衛浴用品店前方,因剎車失靈自撞,車頭全毀。」
「車頭全毀。」諾尤再度確認。
「沒錯,車頭全毀,駕駛血液中的酒精濃度甚至不到百分之零點零二。」塔基亞娜補充。
「貝蕾達在那附近有個研究室,應該是從她那裡離開的。」諾尤道,「不過那邊已經接近莫克凱茲匝道了。車速能多快?在早上九點的柏林。」諾尤心想希爾馬開的也不是什麼小破車,他的愛車是全球限量六台的科尼賽克(Koenigsegg)One:1。
「四年前,紐伯格林賽道有一台高速疾駛的One:1失控衝出護欄,整台撞毀。」諾尤說,「但在單體式車艙的保護下,駕駛安全逃出並無大礙,沒有人員傷亡。」
「所以妳剛剛告訴我,希爾馬的昏迷與他的車車頭全毀,是因為發生在尖峰時段的匝道附近。」諾尤這句話闡述得風平浪穩,但明顯的駁斥盡在言語之間。顯然希爾馬此時昏迷在加護病房這件事的起因,根本造就不出這個結果。
兩人一前一後的坐上駕駛座與副駕駛座,但塔基亞娜的動作稍慢了點,她似乎在思考這其中的詭異,同時將諾尤提出的疑點摻入思量。
「而且自首的兇手......」塔基亞娜斟酌著形容詞,「很普通。」
「我目前找不到關聯,關於兇手與被害者。」坐定後的塔基亞娜將手中的煙斗收起,轉自包裡攥出了平板電腦,「兇手甚至都不可能認識這個階級的人士。」
「他住在安置宅,在汽車零件廠做工,四個月前被一次企業瘦身波及,領待業補助至今。」塔基亞娜說。
「這樣的人沒有動機加害希爾馬,除非關於錢。」諾尤沿路返回波茨坦的坦培拉法二代本家宅邸,路途約四十分鐘,他希望在這個路程就把這次事件搞明白。
「警方的檔案我看過後,首先就查過兇手的所有銀行帳戶,顯然他沒有發橫財。」塔基亞娜道,「當然不能否定現金交易的部分。不過,既然被害者在警方的檔案中所記錄的案發時間,並不是導致他昏迷送醫的原因。那就可以假設兇手甚至都沒有在被害者的車子上動手腳。」
諾尤輕點了頭,要塔基亞娜繼續說。
塔基亞娜點開兩個鐘頭前她才收進平板電腦的影像檔案:「這樣看來,車禍現場的攝像畫面沒有才比較合理。」她快速地拖曳影片進度條,早就搜閱過的塔基亞娜只是隨意暫停與播放,並不認為需要再看一次。
「什麼沒有?沒有拍到?」諾尤側首瞅了眼身旁點了點頭的塔基亞娜,「案發地點距離貝蕾達私人研究室不到兩百公尺,因此可以推測是希爾馬從貝蕾達那裡離開至多三分鐘內的事。」諾尤道,「從貝蕾達的研究室到匝道之前,所有的路線都找過了?」
塔基亞娜早在發現車禍現場以及匝道附近的攝影機都沒有One:1的蹤影前,便將沿途的攝影機全調閱過,實際人工查閱、影像分幀重疊快速搜檢也早進行過,「都沒有。沒拍到有一個可能,就是被害者的車子不存在。」
One:1在攝像畫面上鐵定是極易辨識的,但卻全然沒有在攝像畫面中出現,哪怕一秒!
「讓羅比尼特帶著偵測結果去後山實驗室。」諾尤道,「告訴他,這是一個不公開、沒有紀錄,也無關權限的行動。」
塔基亞娜明白,諾尤要羅比尼特調用潛行者(Сталкер)衛星進行實時追蹤,潛行者序列編號的衛星共206顆,搭載的有效載荷足夠進行毫秒定位偵測,而只有十五位二級權限者之一的羅比尼特,這位坦培拉法航太署航空航天管院的研發中心總理,有能力亦有權力使用此實時追蹤且不著痕跡、不留紀錄。
諾尤想找出這部車當時究竟位在何處,而塔基亞娜也曉得諾尤是在做最後的掙扎,因為若是發現希爾馬的車在他送醫之前都沒有人駕駛,或者像先前所言:希爾馬昏迷在加護病房這件事的起因,根本造就不出這個結果,那麼都會變相表示,警方的筆錄與所有相關檔案皆是偽造的,而有意偽造假事故並可順利安插進入警政系統,那這個事件就不會單純是個小事件了。
塔基亞娜以坦氏私密通信頻段通知羅比尼特,以三級警戒──黃色警戒為響鈴方式(由輕至重分別為:藍、綠、黃、紅、黑色警戒,依據事態嚴重與急迫性來做區別),這樣的響鈴有些類同摩斯電碼的編排方式,卻是另一種模式的代碼與統計數據,而解除所要輸入的通訊代碼因人而異,更可因此得知解碼人為何者,而內容是以「0」、「2」與「3」組成的坦氏密碼。
「既然去自首的所謂『兇手』可能什麼事都沒做,那麼必然另有幕後主使者。」完成通知動作後,塔基亞娜做了個結語,「這個主使者甚至將被害者送醫,並以警方身份致電給被害者的家屬。」而這個家屬卻只能聯繫上諾尤?
「存在著疑點,卻都藏得不深?」塔基亞娜繼續推測,「若是衝著被害者來,既然有能力可以編造事故並可操縱警方,那大可將被害者置於死地,卻沒有。假設這代表主使者並無意造成被害者的死亡?」
那麼目標是誰?希爾馬身邊......夏米安?諾尤?貝蕾達?
「貝蕾達?」諾尤忽察覺詭秘,攥著方向盤的手略為收緊:「妳用發收器打給她。」
「沒有接通。」
「是沒有接還是沒有接通?」諾尤的意思是無人接聽,亦或頻段微波遭阻導致的信號不穩。
塔基亞娜的手機還伏在耳邊尚未放下,她轉頭看著諾尤,「沒有接。」
兩人抵達坦培拉法家族位於波茨坦的二代本家宅邸所處之雄岳,卻是繞過住宅區域,亦不停留航太與資通署等高精度科研園區,諾尤直接將車子開到了最幽深僻遠的山壑,那處獨有一座實驗室孤身伶仃。因位於宅邸之後山,故常稱後山實驗室,可實則是諾尤的專屬實驗室。他卻沒怎麼用那些頂尖的儀器與技術們,做任何坦氏所認為正兒八經的事,可從前因「槐」所需,諾尤擬造的一片適於蘇拉烏鴉生存的模擬生態,大多便從這個實驗室弄出來的。
當諾尤與塔基亞娜來到後山實驗室的安全警戒勤務站,發現羅比尼特已經抱著潛行者衛星的數據佇立在崗哨邊。因為這個實驗室除了人工的身份查驗外仍需要虹膜解鎖,而只有諾尤的虹膜可以解這個密碼鎖。兩人跟在諾尤後頭來到實驗室入口,一條俱有虹膜鎖的機械手臂隨後指正在了諾尤面前,他正首瞅著機器,一片縹碧色光面便映射在臉。
四米二的挑高空間讓實驗室更加開闊而明亮,越過接待廳之後向右拐便是一條長廊,長廊兩側各有三個獨立區域,各自擁有不同項目設備的研究器材,而長廊的最末端是一道雙開門,這個區域實是別有洞天,比起稱其為實驗室,不如說是被裝在實驗室裡的夢幻花園。
從這個雙開門入內,會先經過類似書房的私人空間,當穿過兩側擺滿書籍的大型壁櫃後,原先的木質暖色調會忽轉為理性的白──由天到地並由左到右填滿盡頭的大片玻璃觀景平臺,向下望去便是半地下式的玻璃屋,它的周邊攀緣莖植物蔓生,仿真樹藤亦抓附其上,青苔鋪在玻璃屋旁的地面,它潔淨而純粹,卻被關在這實驗室之中、突兀地獨立著。然而比起這點而言又更加突兀、更加不協調的存在,是來自於玻璃屋中央的那架手術臺。它是更為冰冷的科技線條,與外頭攀拉附著在玻璃屋的植物們,無論真或仿真,必然都比那手術臺來得有生命力。
三人來到類似書房的私人空間,諾尤坐上單人的扶手椅,看向羅比尼特。
羅比尼特明白諾尤是要他說明衛星實時追蹤的結果,他坐到諾尤對向,將自己帶來的數據攤開在桌面,「我依照塔基亞娜給我的時間區段與預估區域做了追蹤結果的篩檢,並沒有發現目標物。」也就是希爾馬的車子,「只有可能當時是放在室內或地下室了。」
「既然衛星也沒有在事發現場找到他的車。」諾尤說,「那就接著找貝蕾達的發收器。」
「這是不公開、沒有紀錄的行動,」羅比尼特引用著先前諾尤要塔基亞娜告訴自己的,「那要定位她的發收器就需要你親自指示資通署。」
「不,不用。」諾尤嘽緩起身,帶著兩人向後走到玻璃觀景平臺之前,「半年前我讓他們在雷達站轉嫁了我專用的頻段,你試試。」
點了點頭表示收到。羅比尼特脫下自己鐵灰色三件式西裝的外套,齊整地收在一旁,這才著手一通操作。隨著鍵盤的規律敲擊,俄頃之間,一雙劍眉卻是擰如麻繩,羅比尼特「嗯」了一長聲:「完全找不到?」
諾尤鬆開環胸的手臂挨近了螢幕:「找不到意味著發收器毀損?」
「還不能確定,不過我不能讓它重新運算,資通署那邊會有反饋。」兩人對視了一秒,一個是二十一世紀的現任坦氏當家,一個是坦氏二級權限者,他們體會到人生行歷至此第一次的綁手綁腳。一個以私密通訊著稱而後在航太超群絕倫的家族,這層網絡佈置得太久遠、太深遠,當秘密行動建立在坦培拉法之上,那這層網,縱然是這兩人也得避得費力、閃得耗時。
正因為他們是坦氏當家與坦氏二級權限者之一,所以他們需要擔負起「修補完美」的責任,他們之外的坦氏族人,也有不能知道的坦氏事務。但他們會讓其他族人心中的坦培拉法依舊完美,所以必須盡量做到不著痕跡、滴水不漏,以免除任何攸關坦氏信仰的裂痕。
「......無論如何都會留下紀錄,」羅比尼特莫可奈何,「我只能用不突兀但很『生活化』的方式。」
「例如?」諾尤道。
「因為是你專用的,記錄大致上只會看起來是你這邊啟用了搜索,而後關閉......後來又想起還有一個項目需要搜索,而又啟用。」
「真生活化的解釋。」
羅比尼特無奈地勾了勾嘴角,隨後關閉了裝置。
等待期間諾尤向塔基亞娜指示了茶水間的位置,並自酒櫃中揣了一支1982年的拉菲紅酒,要她替自己端上一杯。可來到茶水間的塔基亞娜卻磨起了咖啡豆,並趁著這個規律響音的空擋,腦子正在高速思考著。
「待會還需要開車。」塔基亞娜將手沖的爪哇羅姆斯達擱在諾尤身前的大茶几上,同時走到酒櫃前將82年的拉菲放回屬於它的位置,「如果那場車禍確實沒有發生,那麼躺在加護病房昏迷中的被害者,究竟是真的昏迷了,還是昏迷是一種手段?」
「昏迷是一種手段?」羅比尼特問,「妳想說的是,昏迷是為了避免一些懷疑?」
塔基亞娜點了點頭,同時來到諾尤身邊,「現在找不到的是貝蕾達。」比起昏迷在醫院的那個人,無論他是誰,會比一個姓坦培拉法的人無消無息還重要?並非情感寄託,而是塔基亞娜本身就不太明白何謂感同身受,然而現在的重心卻都放在與家族利益無關的人身上,身為二級權限者的塔基亞娜理當有所表示。她瞅著坐在扶手椅上的坦氏當家,「既然衛星也沒有在事發時間段找到那台車,這場車禍不存在就更傾向事實,那為什麼你直接忽視這個可能?假設被害者的昏迷,是一種手段?」塔基亞娜的一字一句皆似質問,但她的語氣卻是一如既往的風平浪靜,「去被害者的病房時,確認過他真的昏迷了嗎?」
羅比尼特試圖阻止塔基亞娜對諾尤的質詢,因為羅比尼特能夠感同身受:諾尤與希爾馬是十幾年的老朋友了,理當熟悉彼此,在這個事件本身給予諾尤的信息量,縱然諾尤優先選擇信任希爾馬也是人之常情。但塔基亞娜不是,塔基亞娜不明白什麼是感同身受。
諾尤不打算反駁亦或糾正塔基亞娜。因為確實該懷疑所有人,所有的人都有被懷疑的必須。但是,「我們先排除希爾馬假裝昏迷的可能。」諾尤說,「我認為更有可能屬實的,是幕後主使者希望他『暫時』不清醒。」
「什麼情況會需要一個人暫時不清醒?是要隱藏什麼?」羅比尼特不解道,「但之後還是會被發現?」
「嗯,之後甦醒還是會發現。那麼可以理解為,主使者不希望希爾馬是第一個發現的。」諾尤說。
發現什麼?不希望被害者是第一個發現什麼?塔基亞娜暫時沒有參與討論,因為她並不想排除被害者假裝昏迷的可能,同時也不排除被害者是在假造自己是被害者的可能,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或排除嫌疑?但實際上是為了掩飾什麼事情仍舊不得而知。塔基亞娜端著沒有點火的煙斗坐在羅比尼特身旁,催促他繼續下一步定位發收器。
然而這一次的操作,卻很快得到了迴響。「有了!」羅比尼特指著螢幕上頭反饋出的目標物圖標,「地點就在貝蕾達的私人研究室。」
這個答案顯然讓諾尤與塔基亞娜感到詭異,坦氏族人什麼電話都可以不接,但凡以坦氏私密通信頻段撥叫之事務,必然有其重要性。總地來說,頻段電話之於坦氏族人就是不得不接聽
的電話。既然貝蕾達在自己的研究室,那麼更不可能不接以此頻段撥叫的訊息與通話,何況塔基亞娜是二級權限者,只亞於坦氏當家的二級權限者──沒有不接的理由。
諾尤來到羅比尼特身旁,將手搭在他的椅背,彎下身來瞅著羅比尼特身前的螢幕,「你認為有什麼原因會導致我們首次定位無效?」
因著對方倏然過近的距離,羅比尼特將重心向後傾,卻沒有讓椅子有一絲移動,「目標物不明程度的損毀、訊號不穩定、外力干擾等,原因有許多。」
「目標物與雷達本身過近導致圖標交疊呢?」塔基亞娜指著螢幕中閃爍的雷達本位。
「這機率微乎其微。等等......什麼意思?妳認為第一次定位時找不到目標,是因為目標物與雷達本身過近導致圖標交疊?」羅比尼特有些詫異的看著塔基亞娜,「妳是想說,貝蕾達的發收器在我們第一次定位時在資通署雷達站周邊?第二次就跑到了她的私人研究室?」
「雷達站到貝蕾達的私人研究室要多久時間?」諾尤問。
塔基亞娜開啟數位地圖並設置路線規劃,「約莫三十二分鐘。」與此同時羅比尼特叫出了方才的定位紀錄,三人同時看了眼首次定位的時間,並加上三十二分鐘,後再確認了一次現在的時間。恰恰相符的路程所需耗費時間差,可以理解為貝蕾達從資通署回到了自己的私人研究室。
先假設發收器確實在貝蕾達身上,那麼既然她可以做到這樣的位移,無論她中途還去了哪、無論她以什麼路線進行移動,只要她擁有移動的過程與位移的結果,那麼就表示現在只需要確認她的行蹤、得到她的消息。
「再打一次電話,塔基亞娜。」諾尤將自己的發收器遞向塔基亞娜,而後雙臂環胸,與羅比尼特一同等待塔基亞娜撥通電話。屬於坦氏當家的發收器伏在塔基亞娜的耳邊,倆人瞅著她的表情卻絲毫洞察不出結果究竟如何。
「沒有人接。」塔基亞娜搖了搖頭。
諾尤深吸了口氣,而後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吐出,面色瞬入冰點。先前說過,塔基亞娜是二級權限者,只亞於坦氏當家的二級權限者──沒有不接的理由,而現在以坦氏當家的發收器撥出卻依然無人接聽。既然可以讓發收器在這三十二分鐘內改變位置,那麼如何解釋沒有接通的理由?
原先的推測是,若幕後主使者有能力置希爾馬於死地卻只是讓他昏迷,很有可能是要他「暫時」不清醒,那麼幕後主使者真正的目標便有極大機率是另有其人,而希爾馬身邊親近的人──夏米安?諾尤?貝蕾達?顯然目前只有貝蕾達行蹤不明,且不明的有些非比尋常。
「總之先去看看。」諾尤方才已經接到夏米安抵達希爾馬病房的訊息,那麼他可以暫且不擔心希爾馬了。
塔基亞娜依舊坐在諾尤身旁的副駕駛座,而羅比尼特駕駛著另一輛車跟在諾尤後頭,三人在半小時後抵達貝蕾達的私人研究室。
那是一棟夾雜在普通民宅之間的私人建築,卻用著與周邊相似的風格去做外牆與門廊的設計,而裡頭除了研究室本身外,便只有兩間房間與廚房、一套衛浴設備以及一間廁所。顯然用來工作與進行研究開發的性質佔多數,而享受生活佔極少數。三人此時恰好途經研究室的入口處,對於大門、研究室的指紋以及密碼鎖全都是未上鎖的狀態,讓整個事件的目標似乎更有所指向了,也讓三人越發感覺事態之不利。
他們並不了解貝蕾達這棟私人建築的格局規劃,只是一直朝著一股詭異的聲音而去,越靠近,那份詭異便越快速地加倍滋長,最後由視覺逐漸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他們是坦培拉法,從古至今都是他們出奇制勝而從未被驚懼所掌控,但他們三個剎那間並不能明白自己看見了什麼。
坐在臥室躺椅上的那是貝蕾達,卻也不是貝蕾達。
她是唯一一個擅自來過瓦爾哈拉找諾尤的坦培拉法,因為她在乎這個坦培拉法有無當家坐鎮,在乎到,她比誰都還有勇氣親自找上門來;她是希爾馬追隨了十幾年的女人,從初識至今,一個能馴服輕浮油滑希爾馬的優秀馴獸師,縱然她距離坦氏創始者血脈是那麼的遙遠、是對於嫡系的諾尤而言真正意義上的遠房;她在坦氏的權限級數並不大,應該說極小,但她的上進心與能力的積累,以及對坦培拉法的遵從與效力,從來不愧對她頸後以烙刻紋身的方式留下的坦氏紋章。
貝蕾達・貝特霍爾德・馮・坦培拉法,應該要如一股碧玉之氣,成色細膩、晶瑩潤澤,卻又蘊藏了深無可測的神祕,而非如此刻、他們三人所見。「她看起來像......少了什麼?」羅比尼特蹙緊了眉,他暫時不曉得該如何以言語組織自身所見。
如果換個人,這個人興許會說貝蕾達少了靈魂,但坦培拉法家族沒有這種概念。
坐在躺椅上的貝蕾達,原先總是披散在肩的褐色長鬈髮一絲也不剩,頭頂的大片膚色裸露在外,而面對三人的側面,由頭頂到耳尖,有著猶如蜈蚣般的U字型傷口縫合,顯然剛做過開顱手術。依稀受損的頸椎歪向了左側,嘴角留有一條唾液直直滴在她的胸部上。貝蕾達的兩隻腿曲成了詭異的角度、分別向外岔開,明明是坐在躺椅上,看上去卻猶如兩膝對碰坐在地板上的姿勢。三人都沒有出聲,只是看著貝蕾達像個孩童般緊抓著手中布偶,咦咦唔唔的發出無法拼湊成字句的無意義音節。
除了羅比尼特之外,諾尤與塔基亞娜都沒有明顯的情緒表露在外,但羅比尼特可以感覺到身旁的諾尤,昔時常伴在他身上的疏冷,此時正在凝聚成一股難以言明的暴橫悍戾──他已經決定,要用什麼方式讓幕後主使者身歸泉世、命染黃沙。
塔基亞娜也明白幕後主使者最後會得到何等下場,無論諾尤如何選擇進行的方式,依照指示她都會遵從,不僅僅因為諾尤是坦氏當家,而是她自己也是坦培拉法狼群中的一匹狼。他們在頸後都有著相同圖案的烙刻紋身。
在三人抵達貝蕾達的私人研究室期間,夏米安亦與切薩雷通過電話,她要切薩雷待在格拉希爾便行,不用特意過來柏林。夏米安明白切薩雷有自己的責任與忙碌,既然她已經來到哥哥身邊且情況已有所好轉,那麼夏米安不會希望再多麻煩切薩雷,同時保證會照顧好自己。切薩雷只得順著她,一些叮囑後夏米安轉而撥話給諾尤:「哥哥醒了,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觀察。」
諾尤「嗯」了聲,沒等對向的夏米安接著說話,他便直接掐止了通話,「你們把她帶到後山實驗室。剛離開時我先切斷了警安系統,可以直接進去。」諾尤指著躺椅上的貝蕾達,她依然咦咦唔唔得沒完沒了,甚至開始令人煩躁,「我去一趟醫院。」
一個人駕著車的諾尤不停地切換車道,從貝蕾達的研究室出發後一路上他就沒減過速,那些在車後響起的喇叭聲全被聲浪給包覆後吞噬。諾尤腦中的思慮並不紊亂,甚至是非常清晰、十足的條理分明──該現在告訴希爾馬嗎?必須現在告訴他。
因為貝蕾達至少還活著?坦培拉法們可不會這樣認為。坦培拉法必須完美,但現在的貝蕾達是個缺點。身為坦氏當家的諾尤必須安排接下來的處置,而這個處置並不會來得太遲,但他知道希爾馬會想再見她,怎麼樣的她都好。
貝蕾達的研究室到夏里特醫院的米特校區病房大樓不過十分鐘的車程,諾尤一推開希爾馬的個人病房門,就看著躺在病床的希爾馬,卻是對著坐在一旁的夏米安說,「讓我跟他獨處一下。」
看著來勢凜然的諾尤,夏米安感到有些陌生,尤其是他那比平常更為清冷的蒼藍眸子,彷彿刀刃相擊、兵戎相向,甚至引發人類本能中受到威脅的反應。夏米安旋即看向自己的哥哥──得到希爾馬保證一切無礙的准信態度,夏米安才抓起自己擱在一旁的鍊包,「那我去買點東西吃,你們慢慢聊。」
希爾馬堅持著那份准信,以視線護送夏米安直至她離開病房,才顯露出昏迷剛甦醒的疲態與對諾尤這身凜然來勢的憂慮,「你這樣......是發生什麼事?」
「靈魂與軀體哪個對你來說更重要?」諾尤用著自己並沒有的靈肉對立概念,突兀地問著希爾馬。
「靈魂,當然......」這種問題希爾馬老早擁有答案,沒有靈魂的苟延殘喘不如快樂的死去。因此他回覆地不假思索,更因為他尚未意識到即將隨此問題降臨的噩耗──
「那你已經失去貝蕾達了。」
希爾馬的反應像是沒聽清楚那些聲音其實是個句子,好像諾尤發出的只是聲音而非語言。然後他聽懂了那是語言,一瞬間認定諾尤在開他的玩笑。這必然是個玩笑,是吧?如此唐突,如此意想不到,一個逼真至極的卑劣玩笑!如果諾尤現在承認這是玩笑,希爾馬會一如往常地什麼也不計較......好吧,就算這不是玩笑,也未必就是字面的意思。希爾馬回憶過往,諾尤本來就是一個講話令人摸不著邊的,也曾有不少次自己錯誤解讀了諾尤的意思,現在想必就是。
諾尤不見希爾馬僵化的神情有再下一步的反應,彷彿希爾馬想永遠停在這一刻,在相信之前一切都不算是真的。也許是出自多年的情誼,諾尤等待了足足比耐性幅度長過兩倍的時間,才以現實去挑動希爾馬的凝滯:「你現在跟我過去還能見她一面,我認為你想去也願意去。」
凝滯的希爾馬視線緩慢、似是極不情願地看向諾尤。他還捨不得停止否認,以至於他用著困惑做回應:「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失去是什麼?你是要告訴我說貝蕾達已經......」希爾馬沒有說下去。諾尤隱晦且未切入主軸的話語在他腦子裡重新回放,解碼,並重組,他開始逼著自己去理解,畢竟否認是為了他自己,而為了貝蕾達他得有所反應。
諾尤以現實狀況提供掙扎中的希爾馬一份助力:「她沒死,但也不算活著。」
「不要再用暗示的......你直接告訴我,在我昏迷的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希爾馬兩隻手撐在病床的兩邊,想讓自己更靠近站在一旁的諾尤,他強撐著自己,由床沿緩慢地下了到地面。在否認的階段過去後,他的憤怒便顯得突兀,「她出了什麼意外?媽的,什麼叫不算活著?你帶我去見她!」
諾尤沒見過如此憔悴的希爾馬,但他依然得讓希爾馬知曉這個壞消息,否則悔恨的因子才會毀了希爾馬,「現在嗎?你能嗎?」原先諾尤還認為希爾馬會想去也願意去見貝蕾達,但現在希爾馬的模樣讓諾尤懷疑他可能會死在半路上。
希爾馬倒吸了一口大氣,這全都不對勁,我能嗎?我為什麼不能?「帶我去找她。」希爾馬必須堅持,否則他將無所寄託。
「你要現在出發嗎?」諾尤的語調又再輕緩了些,同時斜睨向病房門口:「別忘了你還有個妹妹。」與此同時病房門被輕手輕腳地拉開,夏米安從後方探出了頭,她瞅著病床邊兩個男人之間的氣氛之詭譎,夏米安瞬間也明白自己回來的很不是時候,但仍試圖努力打破尷尬場面,「抱歉......打擾了。」她看著自己的哥哥,並一步步朝其邁去,「我忘記拿皮夾。你們需要什麼嗎?」夏米安難為地硬擠出個笑容,同時站到自己哥哥的左側,與其同向著諾尤。
處在崩潰邊緣的希爾馬,那因不安與驚懼而放大的瞳孔逐漸恢復正常,他迅疾的心脈亦愈趨和緩,他在逼自己冷靜、逼自己回到「希爾馬・沃爾夫」應有的樣子。他將手搭上夏米安的肩,擠了擠自己蒼白且毫無血色的病態臉龐,一如既往地抬高了自己的嗓門,笑得風流博浪:「我的好妹妹啊!我什麼都不需要──我只要妳先去好好吃個飯,你哥跟這傢伙去處理一下香房的急事。」
「這麼著急嗎?你才剛清醒耶!」夏米安下意識撥開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轉而瞅著哥哥那虛弱的容顏,並將手心覆在他插滿針頭的手背上,「能不能好好照顧自己。」夏米安那彷彿祈願般的口吻,使得希爾馬的情緒險些又被勒回懸崖邊上,但他的心裡現在是千萬分的焦急,他得用數十倍的氣力才能壓抑住自己不停加速的呼吸與心跳,他必須不讓妹妹產生任何的懷疑,繼續待在他替她縝密建架並維持了二十八年的「溫室」!但是他的貝蕾達──他的貝蕾達究竟怎麼了!
「我答應妳,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希爾馬一面拆下自己手指、手背、胸口的血氧飽和度儀器與輸液導管。
「妳能明白吧?夏米安。」希爾馬勉力地讓自己的聲調一如往常,「那是我的志業,我一生的成就,我畢生的摯愛,如果它不復存在,我想我會需要很久很久的時間才能接受。」
「甚至永遠、一輩子都無法接受。」希爾馬另有所指地搭著自個妹妹的雙肩,彎低了身子直視著夏米安。
看著希爾馬那色澤如舊的蒼綠眸子,夏米安臉上有著越來越緊皺的眉。她對眼前的希爾馬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恐懼......但夏米安卻攔不下他,因為她從沒看過這樣的哥哥,從未遭遇這種境況。一切都是那麼陌生,好似她未曾與之相識,亦未曾與這個世界相識。
塔基亞娜與羅比尼特,將貝蕾達暫置在後山實驗室長廊中的左側第一間觀察室內。當希爾馬隨著諾尤來到此處,他已經異常的平靜。在這一路前來的途中,所有的否認、憤怒、焦慮以及恐懼,都漸漸脫離了他,如果貝蕾達還剩下一點什麼,那希爾馬要為她支撐自己到什麼都不剩。
希爾馬隔著玻璃窗瞅著貝蕾達。他不知道她被怎麼了,雖然只能看著她而碰不著,但他很清楚她少了什麼。
一樣是那個貝蕾達・貝特霍爾德・馮・坦培拉法,一樣是那個他畢生都等不到的摯愛,卻都不再一樣了......
在諾尤的眼裡,希爾馬的情緒像是超出臨界點,他看起來是那麼地平靜,他進入了一種超越歇斯底里的情緒中,撥除了所有的喜怒哀樂,最後歸回了原點──一片寧靜,祥和得令人毛骨悚然。
希爾馬一直都是個行蹤飄忽的人,行動裝置向來都似裝飾物,訊息十天半個月才見回覆亦是常態,獨獨對上貝蕾達這個女子,他是隨叫隨到的。希爾馬不是不認識「坦培拉法」,他與諾尤相好數年,寡眾也是頗有一番認知,而身在這樣歷時悠久的家族當中,貝蕾達該當肩負的責任與義務能有多少就有多少,可他不想,他早明晰告知貝蕾達,待他擁有如此資格,定要讓她離開坦培拉法。
「這樣......她也算離開坦培拉法了吧?」希爾馬自喃著,「你會找到是誰做的吧?」好輕好淡、好淺的語氣,仿若毫無重量,聲波順著氣流在實驗室裡擺盪,縱然有著回聲,卻仍是那麼微乎其微。
「當然。」諾尤僅回答了後面的問句,同時悄然離開,往長廊最末端的雙開門前去,塔基亞娜與羅比尼特早在那處等候多時。羅比尼特將攝影機的反饋畫面叫出並常駐在螢幕上,好讓希爾馬能夠與貝蕾達獨處,而他們三人也能夠監督希爾馬。
「對於提出不適切的推測......」諾尤沒等塔基亞娜說完便搖了搖頭表示沒事,關於先前希爾馬假裝昏迷的推測。諾尤接受所有人事物都可以被懷疑,也該被懷疑,沒有人應該被排除在外,同時諾尤也能理解,畢竟塔基亞娜這個人一向沒什麼共感、不太能感同身受所謂人之常情,用切薩雷的話來說便是缺少鏡像神經元,但這同時讓她擁有更多面向、更開闊的視野與理性。
畢竟希爾馬曾說過,這世界太危險了,危險到他希望他所愛的人都不曾存在。
「第二次定位與前一次才相隔大約三十分鐘。既然貝蕾達變成這副模樣......那麼就不會是她自己帶著發收器從雷達站回到研究室......也就是有人替她送去的?」羅比尼特喃喃自語,「......不是這樣吧?或許並不是目標物與雷達本身距離極近才造成定位無效呢?也可能是其他任何機組上的錯誤?」
羅比尼特的推測轉移的無比生硬,因為他不願意相信塔基亞娜的推測。如果第一次定位無效的原因,真的是目標物與雷達本身過近導致誤讀,而貝蕾達本身又無法帶著發收器來往兩地,那就表示有人帶著貝蕾達的發收器,在羅比尼特進行第一次定位時待在資通署雷達站周邊,那這個人必定姓坦培拉法......
「把她變成這樣的人跟帶著她發收器的人,不見得會是同一人。」羅比尼特說。
「但是把她變成這樣的人,以及讓希爾馬昏迷,並且有能力隨意控制警政單位的人,必然是同一個人,或同一群人。」塔基亞娜接著剖析。
「那我就不明白了?真正的主使者,安排別人讓希爾馬昏迷,假設確實為了不讓他第一個發現變成這副模樣的貝蕾達,那他也確實成功了。」羅比尼特問道,「但幕後主使者究竟希望是誰第一個發現貝蕾達?」
「等等,我們抵達貝蕾達研究室的時候,拿著貝蕾達發收器的人已經離開,門甚至一扇都沒有鎖,但是......」塔基亞娜難得有所猶豫,卻不是思緒上的不解而猶豫,「但是發收器可以查看歷史位置。只要看看我們抵達之前,究竟除了貝蕾達之外,還有誰的發收器曾經待在那裡。」
「所以比我們早抵達的人,就是第一個發現貝蕾達的人。」羅比尼特說。
「但不見得是幕後主使者希望的第一個人。」諾尤說,「早我們一步到她研究室的人,沒意外的話就是拿著她發收器的人。但是這個人看到變成這樣的貝蕾達,卻沒有任何動作?」諾尤想說的是,一個姓坦培拉法的人,來到貝蕾達的研究室,看見已然變成那副模樣的貝蕾達,卻沒有聯繫任何人?無論權限大小,再怎麼樣貝蕾達這個被害者也姓坦培拉法!光是他們將貝蕾達帶到後山實驗室至此,都已經過了快一個半鐘頭,再怎麼慢!第一個目擊者回報消息後也早該傳到諾尤耳裡了。
很顯然並沒有,諾尤沒有從他與塔基亞娜以及羅比尼特之外的坦氏族人口中得到這個消息。
很顯然第一個目擊者沒有回報意願。這代表什麼?代表了坦培拉法至臻完美的團結精神──破裂。無論第一個目擊者是否為幕後主使者,他沒有回報他親眼所見──關於坦培拉法族人所受之迫害,他就是破壞了坦培拉法能夠「完美」所應該尊崇的規矩。
一向以家族自尊與團結為傲的坦培拉法家族,若非團結、若非傳承,坦培拉法沒可能屹立不搖地橫跨了五世紀,沒可能在歷經如此多場的世界性戰爭及金融崩潰中一如既往堅不可撼;團結是坦氏的生存核心,無此一意一心,即無可能茂發至今。再更嚴重一點,假設第一個目擊者就是幕後主使者、就是讓貝蕾達變成那副模樣的真兇,那該如何是好?那會是一種信仰的潰散,一種榮耀的潰敗,一種尊嚴的潰爛。
「我並不想這麼說,但被害者姓坦培拉法,而且受害的方式是種污辱。」諾尤雙臂環胸,盯著羅比尼特,「找出第一個目擊者。」
「是。」頃刻之間,羅比尼特回報了諾尤他所搜索到的發收器所有者,那個比他們三人還早一步發現貝蕾達慘狀的坦培拉法族人。另一頭,仍在貝蕾達身邊的希爾馬,沒有察覺在這之間所發生與進展的任何事情,然而諾尤會讓他一輩子都不知情。那會是比他替他妹妹蓋的溫室,還更堅實的堡壘。
坦培拉法家族,必須沒有污點。
「從頭到尾就沒有任何的反偵察手段,明目張膽地不打算隱藏起自己。」塔基亞娜瞅著觀景平臺下方、玻璃屋內的首位目擊者說。
「為什麼?」羅比尼特接著問。
「如果不是對一切都做好心理準備,那就是想顯擺吧。」
「所以她真的不認為做這件事是錯的,反而認為是值得炫耀的?」羅比尼特回想起方才的事,瞅著身旁的諾尤:「所以她操縱並呼攏了警方,而對坦氏,應該說對你......獻上首級?想邀功討賞?」
二十分鐘前,那位目擊者來到了三人的面前,而此人所說的第一段話竟是坦白,或者說是大方承認,當時她看著諾尤,用著甚至是喜出望外的態度坦誠自己就是讓貝蕾達變得「更美好」的人。她絲毫沒想過要隱瞞。她的目的已經達成。
方才經由諾尤的指示,羅比尼特帶著她去往那儼然夢幻花園的玻璃屋,而後將之反鎖在內。諾尤與塔基亞娜則站在上方觀景平臺看著她,半晌羅比尼特也加入了他們。他們居高臨下地理所當然。
塔基亞娜與羅比尼特,他們之所以能夠如此自然的、用著挾帶奚落意味的話語來面對目擊者,正是因為他們都是二級權限者,他們深諳「坦培拉法」,他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所有事情,那種擦去污點的理所當然,厚實地蓋住了那本該因為團結的破裂而產生的憤怒。
「記得你曾經用藍色警戒測試我的那件事嗎。」諾尤說。
「是。」羅比尼特點了點頭,「對於當時的冒然與衝動仍然是後悔的。」
「其實做得挺好的。」諾尤打斷了羅比尼特,「那時候我剎那以自己為恥,因為當時的我正在懷疑坦培拉法有內鬼。」諾尤淡然道,「但經過那件事後我更加確定了,世上所有的完美都是被粉飾出來的。」
羅比尼特沉默了下來,他明白諾尤想說什麼,而那攸關家族尊嚴與撐持坦培拉法屹立不搖、橫跨五世紀的生存核心......那堅不可撼的團結。當初羅比尼特以藍色警戒測試諾尤,為的便是要確認,離開坦培拉法七年的諾尤究竟有沒有能力與心力,能夠帶領坦培拉法再造奇蹟,並且延續他們堅不可撼的團結。
諾尤緩步走到觀景平臺旁的窗前,瞅著外頭那灰濛濛的雲團,明明都是水,卻有雲雨、有露霧、有霜雪。「所以從今以後,坦培拉法依舊團結。」
羅比尼特抬頭望向諾尤的側臉,那神色有如銀刃交匝,凜冽而清冷,但他料想不到的是這段話的後半段竟會以如此肯定、如此堅毅的語氣道出,這剛直的如同發號施令。羅比尼特忽覺眼前的狼王是那麼地......令人熟悉。這是坦氏當家最應有的樣子,果斷而決絕,如此深刻的詮釋著「坦培拉法」,如此堅定而剛強地只為續譜屬於他們的傳奇篇章。
諾尤讓羅比尼特叫出玻璃屋的操作系統,並將揚聲器打開,好讓玻璃屋內的那個人能夠聽見三人在上方觀景平臺的聲音。諾尤嘽緩走回觀景平臺中央,倚靠在護欄上,斜睨著下方的那個人,「有共犯嗎?」諾尤的聲音自玻璃屋內的揚聲器傳出。
「沒有。」她站起來對著上方觀景平臺的三人說:「為民除害的榮耀需要拆分嗎?」
「妳都做了些什麼?」諾尤不苟言笑地問。
三人同時看見玻璃屋內的那個人笑了,她笑得自信,笑得以己為榮,她說:「我將貝蕾達的額葉白質與扣帶迴、前額腦區底部,還有顳葉灰質都摘除了。」
「妳一個人做整個......解腦手術?」羅比尼特深覺不可思議。
「聽起來確實難以想像,但如果執刀的是我,你們能明白的。這完全合理。」
她充滿了自信,她看起來是那麼的理智,那麼標準的高知識份子。她是少有的左右手皆為慣用手的人。她將自己打理得一絲不苟,每一根髮絲都塑型到安排好的位置。談吐之間邏輯清晰且條理分明,標緻五官與妍麗體態,加上那雙蒼藍眸子,以及一頭與在場所有人原生髮色相同的深褐色,更凸顯了她與坦培拉法的關聯,尤其是頸後那以烙刻紋身方式留下的坦氏家族紋章。
可縱然傑出如她,這種難度的開顱手術仍是不可能單人執行。她能辦到的原因並非她的天才之處,而是最根本的差異:醫師旨在救命,而她意圖只在拿出部分她想拿出的「東西」。
「貝蕾達在沙生蠟菊計畫中提出的新草案太喪心病狂。完全違反了身而為人所該領略的倫理與道德。」她闡述著動機,「無論我用科學的角度、用同為族人的角度,甚至是朋友的角色勸阻她,她仍一心堅持以該草案參與計畫。」她抬頭仰望著觀景平臺上的諾尤,「那可不行讓你知曉。」
「另外,值得慶幸的是,我切除貝蕾達的顳葉灰質,讓她喪失語言能力,不過她依然可以發音。」她用灼熱的視線表達她的沾沾自喜。她將兩手擺到胸口前,用左掌罩住握拳的右掌,「她會連續不斷地發出一些音調來試圖『說話』,你們應該都見過。」她說,「但是別擔心,她依然保有良好視力,只是再也無法閱讀與書寫就是了。」
塔基亞娜看了眼羅比尼特,得到了同樣的疑惑。兩人都是二級權限者而非沙生蠟菊計畫的專員,尚未成為入選的三十項草案、尚未進入頻段會議的草案,諾尤與他們兩個是不會看過的,也該說是不會特意要搶先去看。他們三個甚至後天才要參與頻段會議。
她似乎絲毫沒注意到觀景平臺上的三人在她說明動機時,便已然感到莫名其妙,而這股莫名其妙的情緒,在塔基亞娜這裡與沉著端莊相融,形成了極端的冷靜,在羅比尼特那裡,形成了更多的無法理解與無法體會,而到諾尤這裡,這股莫名其妙以高功率運作,正在加速地磨耗他的耐心與容忍的極限。
「我試過了,我努力很久。」她繼續在玻璃屋對著觀景平臺喊著,「是她放棄了機會,我的權限比她高一級,我想......我能為了坦培拉法,盡我所有心力。」她放下擺在胸口的兩隻手,將耳際的髮絲重新撩回耳後歸位,「現在的她非常完美,她依然美麗,只是不再喪心病狂了。」她笑得欣慰,笑得饜足,「我盡我所能讓她成為更美好的人,現在的她不會有憂愁,也沒有煩惱。這是多麽美好的事。」
「全都是什麼荒唐的理由?」羅比尼特無法理解,「只因為如此?」
「說實話吧?」要不是頭上就是偵煙器,塔基亞娜多想端出她的煙斗,「這裡沒有一個人會給妳撒謊的權力。」
不僅沒有撒謊的權力,諾尤還要收回她的話語權。不是剝奪,是收回。再也不給。
「天才神經外科醫師的解腦手術,喪心病狂嗎?」諾尤關閉了玻璃屋的收音設施,觀景平臺上的三人再也不會聽見她,「我對原因毫無興趣,我只知道我看見了什麼結果。」氣氛瞬入冰點。塔基亞娜與羅比尼特看著玻璃屋的她仍舊擠動著她的嘴,仍在張張合合地想說些什麼,但他們一個音調都聽不見。貝蕾達雖不再能夠組織字句來「說話」,但至少能讓他們三人聽見咦咦唔唔的音調。
「妳的父母會知道我派妳到航空站了,在明年的今天他們會得到妳的死訊。」彷彿審判,一字一句都毫無溫度,「坦培拉法不會緬懷妳,十五分鐘後,妳在這世界上的痕跡通通會開始抹除。」諾尤說,「妳扭曲的思想是妳自己造化出的產物。妳是一個污點,妳的主張更是。」諾尤將手指挪到玻璃屋操作系統的某一處,「而污點,從來就不屬於坦培拉法。」他切斷了揚聲器的播送。這次他收回了她聆聽的資格。
她並不知道自己何時失去了意識,但她記得玻璃屋方才導入了會致人昏迷的氣體。當她再度轉醒,她發現自己的臉被多層紗布纏繞,幾近不顯露出任何一點肌膚,遑論五官。她想說話,想替自己的行為做說明,她有好大篇幅的論據可以撐持她的論點,但是唇齒與舌頭彷彿麻痺,肌肉全然不受控制,只能勉強用喉嚨發出斷斷續續且怪異的嘶啞。
此時的她被反綁固定在玻璃屋中央的手術臺上,臉部卻在手術臺的邊沿懸空,而她的喉嚨抵在了冰冷臺面的邊緣。她原先打理齊整的深褐色長髮一絲也不剩。如同現在的貝蕾達。
她的手背上穿著輸液導管,正在被打著點滴,但這點滴裡頭裝的是福馬林。諾尤決定從她的靜脈注射低濃度福馬林,讓她消失在坦培拉法。她的身體會開始抽搐,心臟會多次停止跳動,她的所有臟器都會中毒而後導致嚴重的器官衰竭,最後在極度痛苦中死亡。但在點滴施打的當間,諾尤還有一件比起讓她消失,還來得更重要的事。
輸液剛開始進行,她還沒有感覺到過多的不對勁,直到她視線所不能及的身旁,走近了穿著大衣式防塵服的諾尤與塔基亞娜。塔基亞娜手中端著的器械盒,隨其所著之跟鞋的腳步聲一同迴響。兩人一左一右的站到了手術臺兩側,身為二十一世紀的現任坦氏當家,諾尤要親手刨下她頸後的家族紋章。
不久後,獨自站在觀景平臺上的羅比尼特看著諾尤走出玻璃屋,並將那染滿腥紅的防塵服扔在玻璃屋內。顯然塔基亞娜負責後續收拾,她也脫下自己身上的防塵服,並撿起了諾尤扔在地上的那件,將兩件防塵服與器械盒以及一些稀散的廢物收進同一個廢棄物處理箱。手術臺上的她還沒死透,輸液還需要一點時間。
諾尤從半地下式的玻璃屋走回了觀景平臺,卻與羅比尼特擦肩而過,逕自地往長廊左側第一間觀察室行去。因著十幾年的情誼,諾尤願意給希爾馬選擇的機會,但題目與解答諾尤都早已決定。
希爾馬仍舊與貝蕾達相隔著一片玻璃窗,他仍舊碰不到她。希爾馬依然平靜,但諾尤卻看見了他逐漸帶笑的表情。諾尤並不想讀懂那是怎麼樣的一股情緒,「接下來呢?」諾尤問。
希爾馬的視線還是停留在貝蕾達身上,明明她不再美麗,甚至畸形,但希爾馬認為靈魂遠比軀體來得重要。事實卻是她眼前的貝蕾達顯然沒了靈魂,軀體也殘破不堪。對於諾尤的提問,他正在思考。他認識諾尤十幾年,寡眾也是稍微了解這個坦培拉法家族,他認為擁有「貝蕾達」這個名字的、他眼前的女人,一直以來都不屬於他,也不屬於貝蕾達自己。她是坦培拉法的所有物,因此她的結局,端看來自坦培拉法的決定,所以希爾馬決定不作聲。
此刻的他就像個孩子,等著大人們給他選擇,而他再從選擇中去做選擇。
站在希爾馬斜後方的諾尤,顯然看出希爾馬並非不理會自己,而是在等待。他在等諾尤賦予他一個選擇。「就一針而已,已經準備好了。不會製造她多餘的痛苦。」諾尤說,「你想要......」
「比起讓他們痛苦的活著,不如幫他們安詳的死去。」希爾馬直接打斷了諾尤尚未道盡的問句。「讓我幫她吧。」希爾馬回過頭看著諾尤。
希爾馬沒有問任何關於幕後主使者的事,也沒有問為什麼貝蕾達會遭遇不測。因為他自己也替他人建造溫室、高築堡壘,所以他明白有哪些事情、是哪些人到死都不可知曉的。諾尤看著希爾馬,他依然不願讀懂希爾馬那雙蒼綠眸子究竟想說什麼。而後在塔基亞娜的協助下,希爾馬親手替貝蕾達打了一針解脫。她安詳地倒在他懷裡,沒有任何的不幸。
希爾馬不曉得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此刻轉醒的他毫無情緒地看著天花板,他的腦中還有在他懷裡的貝蕾達,但他已經沒有恐懼、焦慮,以及悲傷,他沒了任何的情緒,像腦海被填入了大片的空白,有畫面的地方就只有自己與貝蕾達。平躺在床上的希爾馬將兩手抬到自己眼前,他看著自己的掌心。幫助貝蕾達解脫的人正是自己,他感覺這一切非常輕盈,輕盈地好像未曾存在過......他盯著自己的掌心,視線卻又回到掌心之後的天花板,希爾馬發現這裡是他的臥室,是他與夏米安在柏林的家。
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回來的?夏米安呢?是她帶我回來的嗎?不可能......希爾馬翻身下了床,他抓起躺在床頭櫃上的手機,發現此刻時間是上午八點四十二分。倏然一股詭秘充填他的腦海,方才駐留的大片空白逐漸消融,希爾馬又看了眼手機上的日期。他不是已經過完這一天了嗎?他在去往諾尤的後山實驗室時,便已經傍晚啊!
希爾馬隨意抓上一件大衣就飛奔出門、坐上了自己的One:1,他必須去貝蕾達的研究室確認,他要確認這究竟怎麼回事!為什麼已經過去的時間又回來了?為什麼已然經歷過的,又倒帶回放了?坐在車裡的希爾馬被聲浪充填著聽覺,呼吸與脈搏逐漸加速的跳動,那種焦慮,那種憤怒以及恐懼,全都再一次回到他身上,握著方向盤的手逐漸顫抖。他沿途連續撥打了數不勝數的電話給貝蕾達,全都轉接到語音信箱。他的貝蕾達呢?他的貝蕾達究竟怎麼了!
聯絡不上貝蕾達的不安與惶恐,接續著先前事件種種潰散崩解的因子,揉合成一股幾乎要使人瘋狂的衝擊,彷彿墮落化為實體,拚了命要拉著你一同下墜。希爾馬一路高速行駛,在這早上尖峰時段的柏林路況中,他甚至將車開上了人行道,他用著一切所能縮短時間的方式往貝蕾達的私人研究室駛去。但在希爾馬真的抵達後,他下了車,一切卻又都慢了下來──他感覺他的感官已經不能賦予他真正的訊息──周邊都變得好慢好慢,世界用著0.25倍速在播放。希爾馬的腦中沒有了聲音,又再度被一大片的空白侵襲。
他走近這個他所熟悉的空間,門上了鎖,希爾馬壓下門鈴。他不知道時間有沒有在走,他感覺一切被冰封雪藏。如果時間停止在這一刻他也不會意外,因為老天並不一定想給他答案。
希爾馬待在門前,他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身後的車水馬龍依然被靜音著──於是,貝蕾達打開了門,來到他的面前。希爾馬看著她紮成法式魚骨辮的深褐色鬈髮,還有她那雙水靈動人的蒼藍眸子。一瞬間,他什麼也反應不過來。究竟誰才是現實?誰又是一場夢?
希爾馬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不知道該從哪說起,或是說該說些什麼,該有什麼動作?他腦海中的所有色光都融合在了一起,依然是那一大片的空白。直到他下意識地開了口,希爾馬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麼......
「我們結婚吧。」他將一臉茫然的貝蕾達攬入了懷中。
兩人進到了屋內,貝蕾達讓希爾馬先去沙發上待著,她則去替他沖了杯醒神茶。
「你怎麼啦?」貝蕾達將瓷杯放在希爾馬面前,同時坐到了另一張沙發上。希爾馬卻馬上起身挪位、挨到了貝蕾達身邊,儼然一條魚離開水後著急而倉促地想回到水中。
貝蕾達兩腿交匝,左腿在右腿之上,她端整的坐姿顯然與諾尤出自同一個坦培拉法。希爾馬看了眼她那雙輕靈的蒼藍眸子,卻又似不敢觸及那般迅速地收斂了視線,而後一五一十地道出了那個過分寫實的夢。
過程中貝蕾達沒有在任何段落插話,只是偶爾流露緊張神色,或是偶爾蹙起那雙希爾馬好喜歡的雙眉,在說到替幕後主使者注射福馬林與刨除頸後的坦氏紋章時,貝蕾達輕點了點頭,貌似認同,但希爾馬沒忘記提及,在夢裡的諾尤是沒有讓他知道這部分的。但貝蕾達唯一一次咬緊下唇,展現出擔憂與悲傷的情緒,是希爾馬說到他醒來後趕過來的路上,他所感覺到的思緒空白與世界的無聲以及緩慢。
「謝謝在夢裡的你做了最正確的選擇。」貝蕾達可不想那樣畸形的活著,那不只是對她自己本身的污辱,也會是她對坦培拉法的污辱。即便改變選擇:在夢中的希爾馬希望「失去靈魂」的貝蕾達繼續活著,身為坦氏當家的諾尤不會允許,現實中的貝蕾達也不會允許。
希爾馬本來就沒有完全脫離方才路途上滋生的一切情緒,再加上一連串的回憶與闡述,那些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依然黏稠地揮之不去,「妳大概很難想像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希爾馬說,「但我希望妳一輩子都不要理解。」
貝蕾達點了點頭,她確實不想體會。應該說,縱然將兩人的角色交換,貝蕾達都不確定自己是否會像希爾馬對自己那樣,焦慮、憤怒、恐懼以及悲傷,全部揉合一起,在心裡激起崩潰與瓦解的漩渦。也許是因為一切只是假設而非現實,也許是因為貝蕾達對於自己對希爾馬的感情一直有所保留。她真的不知道,她是習慣有希爾馬在身邊、在身邊愛著她、追隨著她,還是自己也是如此深愛著希爾馬。
因為她無法確定這是愛,還是習慣,所以她一直迴避,一直不願意給出答案。因為她不想要傷害如此深愛她的男人,追隨他十幾年的、眼前的這個男人。
「你在夢裡說,那樣子也算是帶我離開坦陪拉法了。」貝蕾達淡然道,「但你一直不清楚,不是誰能不能帶我離開坦培拉法,而是我不願意。」貝蕾達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說明這些,希爾馬的情緒可能會更難復原、更難變回那個平時輕浮油滑的希爾馬,但貝蕾達決定該說明白了,「也不是我不想給你一個承諾,而是我還有一些抱負,還有一些很想做的事。那些必須在坦培拉法才能完成的事。」
希爾馬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貝蕾達便彎腰向前、自桌面上端起醒神茶遞到希爾馬面前。希爾馬接過瓷杯,輕靠在唇邊啜飲。他沒有回答只因為他在思考,因為他愛的這個女人來自坦培拉法,那麼她注定不凡。但自己卻又要她跟著自己逐漸平凡?自私的是不是自己?這是不是情感綁架?
貝蕾達顯然察覺對方的思慮,她決定再將自己的想法闡述的更為精準,「因為喜歡跟你待在一起,所以從未拒絕你。」貝蕾達說。「我還不能給你承諾,是因為我無法預估。關於那些我想做的事、想完成的抱負需要花費我多少時間。」她當然知道要讓一個人單獨地付出,遲遲沒有得到回應長達十幾年究竟有多麼考驗人,甚至是多麼傷人。
「我當然能夠理解也能諒解。」希爾馬將自己手中的瓷杯反遞向貝蕾達,要她也喝些,「妳從來就不用擔心這個。如果我對妳的感情是會讓妳產生負擔的,那麼該改進的人就會是我。」希爾馬的寬慰與溫柔十幾年來只出現在這個女人身上,「無論妳需要多久的時間我都會等。」忽覺用詞不夠準確的希爾馬搖了搖頭,「那不算是一種等待,而是我應該努力的過程。」
貝蕾達看著身旁的男人,他蒼綠色的眼眸,他總是修剪俐落的環形鬍,以及他總是著重梳理的褐金色層次油頭,雖說此間因著急出門而未有打理。對了,還有他的擁抱,這些全都是那麼地熟悉。這次被攬入懷裡的是希爾馬,貝蕾達的下巴靠在希爾馬的頭頂。如此厚實健壯的體魄塞在貝蕾達小小的臂彎中他也毫不介意,甚至有一股濃厚的欣慰。因為耳際貼在貝蕾達胸口的他聽得見規律的心跳。只要她存在,那什麼都好。
貝蕾達沒對希爾馬說出口的是,謝謝你,無論現實或夢境,都依然愛著我的你。我願意,但請再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