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山羊

2020-07-10

  這事最初展現嚴重性時,切薩雷尚在柏林拍片,日程滿到騰不開身。

  在兩段拍攝之間的短暫空檔,切薩雷坐回替他安排的座位上,早在一旁準備的化妝師趁機上前為他擦汗補妝。切薩雷將臉迎向化妝師配合他工作,視線卻瞥向化妝師背後、兩點鐘方向不起眼的位置。坎德爾就站在那盯著切薩雷、如昔平淡的神情沒因為迎上切薩雷的視線而有所變化,彷彿他只是剛好向著切薩雷的方位發呆而已。

  切薩雷朝坎德爾做了個鬼臉。

  坎德爾視若無睹,倒是拿著蜜粉刷正在定妝的化妝師叫切薩雷別動,切薩雷忍著笑咕噥了聲抱歉。

  德裔的化妝師回頭去看切薩雷剛才是向誰做鬼臉,怎知在那方向沒看到人,「wer war das(誰呀)?」

  「噢,schöne Dame(美少女)。einfach weggelaufen(剛剛跑走了) 。」切薩雷用不太標準且詞彙短缺的德文信口胡謅。在柏林拍片待了這麼些日子,加上夏米安時不時講幾句,讓切薩雷的德語提升到人生高峰。

  化妝師也就笑笑,為切薩雷補好妝容之後叮囑他喝水時小心,便離開去處理下一位演員了。

  

  「緊急還是嚴重?」切薩雷往五點鐘方向轉頭,坎德爾已經默默出現在他身邊......身為一名彌凱萊特(Micheletto),坎德爾幾乎隨時在切薩雷附近盯梢,但他未必會被看見。讓自己不被關注是一種技巧、無聲無息地出現也是。切薩雷知道若無要事、坎德爾不會此時「出現」。

  坎德爾將切薩雷的手機遞給他,「不緊急,但你會想知道。」坎德爾是貼身護衛、不是切薩雷的副手,他不會代替切薩雷下決策,「是克里昂・潘納苟。」

  切薩雷接過手機、一面瞥向拍攝場上的情況,「我只有兩分鐘,勞您速說。」

  

  這通電話來自格拉希爾的使徒(Apostoli)分部。

  克里昂・潘納苟(Cleon Panago)是一位希臘-義大利籍的男性使徒,在二十年前負傷而從前線退下之後,負責教育且照看未出師的年少使徒們之安危。格拉希爾分部是三年前建立的新據點,裡面的年少使徒比例是最高的、數量也僅次於羅馬總部,克里昂便在那時從羅馬被調往格拉希爾。

  與克里昂一起從羅馬總部遷去格拉希爾分部的,還有切薩雷的弟弟拉斐爾。

  「拉斐爾對練時打傷了同儕,兩個小時前。」克里昂長話短說。

  「哪一位?什麼情形?」格拉希爾有二十幾名未出師的年少使徒,切薩雷記得他們每一個。

  「萊拉。」年少使徒們的訓練過程中難免嗑碰,受傷的經驗能讓他們學會如何應對與避免,從輕微皮肉傷到需要幾星期修復的傷勢都算可接受範圍。讓克里昂特別打電話給切薩雷的狀況更嚴重些,「她會存活,但傷害是永久性的。您現在沒空聽細節與過程對吧?那我發一份記錄過去。」

  「務必好好照顧萊拉。」切薩雷看了眼攝影現場,他隨時就要被叫過去了。

  「那麼關於拉斐爾,是讓我來處理還是您想親自回來跟他談?」克里昂之所以打給切薩雷,不只因為Maestro要知道這場事故,也是在詢問拉斐爾的監護人如何教育這位少年。

  切薩雷回想了下自己的拍攝日程,然後嘆氣,「我在柏林,無法走開。」

  「理解。那就由我來。」克里昂不多問不廢話,只就事論事,「您應該也看出徵兆了,拉斐爾不肯承認但他迫切需要協助。他不對我敞開,我的影響力有限,您若有空還是親自為他開導比較好。」

  切薩雷嘆了口氣,他清楚拉斐爾有多麼倔強逞強、也知道那孩子正處於一段混亂迷茫的成長期,「先別讓拉斐爾跟同儕一起訓練了。我讓羅蘋兄弟回去看著他,你覺得好嗎?」

  「您可以試試。年長的楷模對拉斐爾或許有幫助。」克里昂說。

  

  坎德爾站在一旁直到通訊結束,他接過切薩雷的手機。

  「我給拉斐爾的陪伴跟關注是不是太少了?」切薩雷是很憂心,拉斐爾在這幾個月的行為偏激冒進,幾度弄傷自己或別人。切薩雷自己的青少年時期也相當不受控,但他不知道拉斐爾是不是跟他一樣、至少還在自我把持範圍內,「說真的,我已經不太清楚他在想什麼了。」

  坎德爾搖頭,表示不認為拉斐爾的問題跟切薩雷的陪伴時間長短有關連,坎德爾覺得是拉斐爾的性格因素影響更深。

  「博爾吉亞家的孩子或多或少要經歷這些問題。」切薩雷覺得血緣背景是最大的影響,至少,在他自己的成長過程中是的,「顯然我引導得不夠好。」

  「你很忙。」坎德爾意思是切薩雷盡力了。切薩雷要兼顧多重身分、要承擔很大的責任,能分給拉斐爾的時間跟心力有限。

  「我父親當年也是。」

  「不是。」坎德爾不認同切薩雷將自己與羅德里戈・博爾吉亞相提並論。切薩雷在思考過錯時總第一時間回憶羅德里戈,唯恐自己步上父親的後塵。這的確讓切薩雷及時避開了一些覆轍,但更多時候只是心結而已。坎德爾覺得,有些難處是承擔重任者會共通面臨的,就算切薩雷不得不像羅德里戈一樣做出次等的選擇,坎德爾也不認為切薩雷會變成羅德里戈那樣的人。

  坎德爾一時講不清那麼複雜的口語表達,他於是把手放到切薩雷肩膀上,「心裡不一樣。」

  「我知道。」切薩雷笑了下、站起身,「安排你兩位徒兒回格拉希爾吧。他們也算拉斐爾半個兄長了對吧?」重點是切薩雷信任亞伯特與亞弗雷・羅蘋。

  坎德爾點點頭。

  場上的助理在叫人了,切薩雷轉換成金瞳凱薩的身分,接續拍攝去。

  

  與金瞳凱薩合作過的劇組皆知道,他能給出的工作檔期很有限,劇組需要特別顧慮他的時間而安排工作進度。然而金瞳凱薩的名氣和實力讓劇組願意配合,而且他本人很好相處,有他在的工作場合通常氣氛良好。除此之外,金瞳凱薩的體力比所有人都好,他能夠承受連續、密集、高消耗的拍攝進度,在別人需要輪替休息時他還可以接續。

  「明天早上七點,副導演跟B組團隊再跟你繼續......」說這話時導演助理將一個哈欠吞回去,此刻已經過了午夜,他自己從中午上工到現在是很累了,但聽說凱薩今天早上六點半就抵達片場......

  「辛苦你們啦。」切薩雷拍拍人家。

  「說真的,你有在睡覺嗎?」導演助理算了下,凱薩如果扣掉往返交通跟梳洗估計一個半小時,那麼剩下能睡覺的時間未免太少了!他幾乎要懷疑凱薩是不是嗑藥換來非人的體力了!

  「可見我多麼值得我的片酬。」切薩雷還有精神調笑幾句。

  

  「還要幾天?」回飯店的路上,坎德爾問切薩雷。坎德爾比所有人都清楚切薩雷的身體狀態,這種程度的消耗切薩雷可以應付,但長期來看絕對不健康。為了壓縮在柏林拍攝的日程,切薩雷連日常修行的時間都暫止了,若用坎德爾的話來說,切薩雷的狀態是從「我能打趴」變成「十秒我能打趴」了。

  「天氣作美的話再十天吧。」切薩雷在下車前簡單喬裝。在上回讓粉絲為他群聚幾次之後,切薩雷就換了飯店,現在的行蹤非常低調,「越快越好,我想盡快回格拉希爾。」

  坎德爾點點頭,知道切薩雷在擔心拉斐爾。

  「我打給拉斐爾幾次了但他都沒接。」切薩雷在電梯裡面又看了一次手機,「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接電話了?」

  「時間不太對。」坎德爾的意思是,切薩雷總在深夜才有空打電話,但拉斐爾的作息不怎麼熬夜的,「發訊息。」

  「發過好幾次了。」切薩雷發了N次訊息要拉斐爾有空的時候務必打給他,但都被拉斐爾已讀敷衍了,「他真的睡了?我在他這年紀可沒那麼準時睡覺。」

  坎德爾看了眼切薩雷,呃,青少年時期的切薩雷失眠問題超嚴重,根本沒在睡覺的。電梯抵達他們的樓層,坎德爾推了下切薩雷往房間的方向走。

  「哈,看看誰才是好孩子?」切薩雷反轉了下螢幕,讓坎德爾看看是誰給他訊息,「亞伯特和亞弗雷每天零時匯報拉斐爾的情況。貼心聽話中看又中用!」

  坎德爾掏出房卡感應開門,是的他知道他那兩個徒弟非常貼心聽話中看又中用。

  「怎麼你養崽子比我養崽子......噢,嗨!你在呀!」切薩雷進房後感覺有人,從手機螢幕一抬頭、露出非常燦爛的神情。夏米安本來準備離開了,突然看見切薩雷回來也愣了下,「對我在......」

  切薩雷衝過來給夏米安一個熱情大抱抱、摟著她轉了一圈,「你用了我給你的房卡!我真高興見到你!」

  幾天前切薩雷換飯店之後,除了告訴她新住址之外,還拿了進門的房卡給她。當時夏米安不太確定該不該收......怎麼說呢,飯店房卡雖然不算住家鑰匙,但說少有著共同起居的意思,夏米安在想這對於他們的關係進展會不會太快了?可是最後她決定收下,因為切薩雷在聊天時提過:他覺得最幸福的事情莫過於回家之後突然看到心愛的人。

  所以夏米安來了,事前也沒特別通知切薩雷,一方面當作「突然」、一方面不打擾切薩雷工作,她在這裡等了半個晚上,而切薩雷的回應讓她感到太值得了。

  「嗨,坎德爾。」夏米安也看見了在門口的坎德爾。

  坎德爾揮了揮手表示友善,但沒有要進來的意思。雖然他的東西都在那房間裡,但坎德爾打算下去大廳再要一間房來睡。只要能讓他的主人開心,坎德爾絲毫不會介意。

  

  這不是夏米安第一次在切薩雷的飯店房間裡過夜了,切薩雷已經曉得夏米安睡覺時喜歡穿著鬆軟的襪子和領口帶著一圈親膚絨毛的睡袍、睡覺時習慣縮成一條,用切薩雷的說法就是來自天堂的香軟毛毛蟲(夏米安則說切薩雷是北極海豹,切薩雷猜不出為什麼)。

  臨睡之前,夏米安坐在床沿將手機接上充電器、通知調成靜音並且檢查明早的鬧鐘,在瞥見日期欄時她唉了聲,「一下子竟然二月了。再過幾天......」

  「就是情人節了?」切薩雷順勢接過話頭。

  夏米安頓了下,隨即笑道:「我不是說這個,但的確,你那天有空嗎?」

  「晚上八點之後都是你的。」切薩雷翻了個身,從床的左側挪到右側去,然後拉開棉被,要夏米安鑽進為她躺暖了的被窩。

  「好。」柏林是夏米安的故鄉,她很樂意作安排,事實上去哪真是其次、能共處才是最好的。相較於這陣子密集拍戲甚至日夜顛倒的切薩雷,夏米安的日程規律且彈性多了,「到我家來,我給你做一頓晚餐如何?」

  切薩雷自然是說好,他還沒去過夏米安的家(門口站崗那次可不算),也還沒嘗過夏米安的手藝呢!

  

  夏米安誠心認為切薩雷是個很適合同床共枕的人,這倒不是指切薩雷的睡相好不好、會不會捲被子踢人打呼,事實上夏米安完全不知道切薩雷的睡相如何,因為她總是先睡著、後醒來,中途也沒起來過。說來奇怪,夏米安自認不算是千載難逢的好睡體質,但不知為什麼和切薩雷躺一起時睡得特別熟,什麼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隔天醒來時只覺得一夜好眠。

  「你本來想說什麼?」切薩雷面對著夏米安側躺,一條手臂搭過她的身子、將手掌貼在她腦後。

  「嗯......」才躺下不到三分鐘夏米安就有些昏昏欲睡,也許是切薩雷的手?在她後腦到頸子摸呀摸得像催眠魔法一樣,「什麼?」

  「你說二月到了,然後就遲疑了下。」切薩雷不會錯過夏米安任何表態,她說了什麼、切薩雷都留意著。

  夏米安哦了聲,「你在二月中就要離開柏林了。」

  「是呀,檔期結束後我得立刻回格拉希爾。」切薩雷的語氣充份表現出遺憾跟不捨,「我會很想你的。」

  「諾尤就這麼不肯給你放假呀?」這是句玩笑話,夏米安已經依稀發現了瓦爾哈拉的員工跟拿錢住別墅沒兩樣,當時她問切薩雷說諾尤投資這個酒吧真的有收益的嗎?切薩雷笑說有收益呀,諾尤愛死我們這些人了你知道嗎?

  「我弟弟在格拉希爾,那邊還有些事要處理。」切薩雷說,「但不會太忙,一有空我就來柏林找你。」

  「或許你不需要跑那麼遠喔。」夏米安笑了下,「早上我收到格拉希爾市政府的信,說想請我做一個企劃。如果接受的話,至少會在那待上半年......」

  「哇,希望那是你有興趣的邀約。」切薩雷當然希望能跟夏米安距離近些,但他不會也不想要求夏米安退而求其次去接受她沒興趣的工作。

  就是因為這樣的尊重,夏米安才樂於毫無負擔地跟切薩雷說,「我要再考慮兩天,但我挺中意的......」

  當晚他們沒再多細談,夏米安便睡著了。

  切薩雷將手從夏米安頸後收回來,動作輕得無聲無息。

  

  隔天早上,夏米安醒來時看見床頭上添了張紙條,切薩雷的字如其人、跟她說早安並祝她有美好的一天。

  床的另一側連點餘溫都沒剩下了。即便知道切薩雷只是拍攝期間真的忙、才這麼早出晚歸來去匆匆,但夏米安還是有一絲失落。

  起身洗漱更衣時,夏米安看到切薩雷脫下的棉質睡衣被掛在浴室牆面的鉤子上,她下意識地湊上去聞聞。睡衣不沾外出時的香水味,除了飯店沐浴乳之外、就是切薩雷身體的味道。那種味道很難以其他物質譬喻,它就是純粹動物性的費洛蒙......夏米安怔了下,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空虛並不只因為獨自醒來。

  切薩雷很喜歡肢體接觸,摟抱親吻都充滿親暱,然而從言行舉止、情緒到態度,絲毫沒往性的方向去,沒有試探、沒有暗示、沒有請求......

  沒意識到時也就罷了,此刻一回想,夏米安頓時感到有些詭異。愛情三角理論中的承諾和親暱他們都有,然而激情的那一塊怎麼彷彿不存在?

  

  

  

  那疑問在夏米安心中還盤不到兩天,竟又生插曲,進一步驗證了她的懷疑。

  這天尚未破曉,但窗簾縫隙間透著灰濁色的光、足夠看見周遭的形體。切薩雷猛然驚醒,在下一瞬間已翻離床鋪、呈蹲伏姿勢落在地毯上,如受到威脅後蓄勢待發的反擊姿態......而後思緒才慢了一步趕上身體的反應,切薩雷判別虛實,一邊將夢境遺留憤怒、威脅連同被勾起的回憶全都吞嚥下去。原先蓋在切薩雷身上的棉被,全被掀向飯店雙人床的中央,而在另一側、是被吵醒後支起半個身子的夏米安,切薩雷看見她的擔憂、無措與驚嚇。  

  「你......」怎麼了?夏米安突然問不出口。她從切薩雷變得不平靜時被吵醒,她看見切薩雷翻下床時驚懼震怒的神色、以及受傷受辱的反擊姿態。夏米安不知道切薩雷夢見了什麼,但直覺告訴她那引得切薩雷憤而攻擊的是個人......然後,切薩雷一意識到她的存在便全部壓抑下去。掩蓋得如此迅速又徹底,夏米安真的不忍心問切薩雷怎麼了、還好嗎,那樣問形同是揭穿。

  「你躺回來吧?被窩裡比較暖和。」夏米安於是說。

  切薩雷默默回到床上,仰躺在夏米安身邊。

  即便沒以言語發問,夏米安依舊是擔心的,她想知道是什麼害得切薩雷如此劇烈反應......

  可是切薩雷歛下眼眸、並未迎上夏米安的視線,他的神情已經平靜下來。

  切薩雷的平靜,夏米安看著看著突然感到陌生......平靜不就只是沒表現出喜怒哀樂時的模樣嗎?是不是因為切薩雷的情緒表情總是豐富,才導致她此刻感到陌生......不,不只是那樣。

  夏米安發現,切薩雷平靜的模樣其實透著一股孤冷疏離。這疏離與她常在諾尤身上看見的孑然孤高不同,切薩雷的孤冷不是一種性格面向,反而像是......選擇。夏米安不清楚切薩雷是主動還是被動、蓄意還是無意間散發出此刻的疏冷,但她知道了,切薩雷不讓她觸碰方才的噩夢。夢境本身、相關的回憶和情緒,切薩雷全部對她封閉。

  

  好吧,這是切薩雷畫下了界線,夏米安願意再退一步,不去探究了。那就從旁無聲地安慰吧?夏米安伸手,指尖拂過切薩雷的髮際、鬢邊、臉龐,切薩雷適才出了些冷汗,夏米安為他輕輕抹去額角和鼻尖處些微的濕涼。切薩雷的容貌英俊並不止於眉眼,他的額型、鼻樑、眼窩、顴骨、下顎、面頰、嘴唇......夏米安以指尖描勒時,不覺有絲毫缺陷。最初的確是始於外貌的吸引,然後增點這個、添點那個,漸漸地切薩雷成為她疼惜憐愛的對象。

  切薩雷靜靜地由著夏米安的觸碰,沒有排拒但也無所表示,只在夏米安拂過他的眼瞼後閉上了眼睛。

  夏米安停下手指的動作。她油然懷疑這真是在安慰切薩雷嗎?切薩雷讓她感受到的仍是疏離......夏米安突然覺得,她安撫切薩雷的動作其實只是在安慰她自己。

  從最開始到現在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因為切薩雷讓夏米安在乎,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夏米安感覺她的在乎彷彿是往海裡扔石頭那般徒勞......她難道不值得一點回應嗎?夏米安捏住切薩雷的下巴、貼上去給了他一個不容忽視的吻。

  切薩雷這回有所反應,他環住夏米安的腰、將她摟向自己懷裡,和往常一樣,切薩雷的雙掌搭在夏米安腰後,只是這次,夏米安大半個身子直接貼在切薩雷身上。夏米安誠心呈遞她的熱情,切薩雷的回吻卻未免含蓄,於是夏米安不先強求,而是進一步主動順著切薩雷的頸子親吻,喉結、頸窩、鎖骨,她解開切薩雷睡衣上頭兩顆扣子,在他搏動的心窩種下一抹痕跡。切薩雷立刻扣住夏米安的腰側翻過身,夏米安沒有抵抗地陷向床面,她是願意的,他們早該走到這一步。

  可是夏米安萬萬沒想到,切薩雷伏在她上方卻未觸碰她的身體,僅是慎重地吻了下她的額頭,就抽身下床離開。

  

  「為什麼?」夏米安叫住切薩雷。這太過傷人,她需要一個答案讓她知道自己沒受侮辱。剛才的夢讓你不舒服嗎?是你對我不感興趣嗎?還是有什麼其他原因?夏米安克制著沒有咄咄逼問,但她表明了態度不接受切薩雷默然迴避。

  不到半分鐘的沉默,卻像熬了半個小時。切薩雷擱在床頭上的手機開始規律震動,是他六點整的鬧鐘響了,直到拍攝檔期完結之前切薩雷每天早出晚歸不曾有變。

  「我不能遲到。」切薩雷說的當然是事實,但他也沒無恥到拿這當藉口,「等我回來我們談談......大概十一點半?」

  「今晚我不在。明後天也不會在。」夏米安說的也是事實,她這兩天要處理格拉希爾政府邀約案的回覆與後續。而且,她想等全然冷靜過再回來談,以免未經周全的思慮影響到這段她極其重視的感情......

  

  

  

  將近二十年的貼身共處,坎德爾以為自己已經見識完切薩雷的各種抓摸抱蹭討拍撒嬌,然而今晚切薩雷把他抓來當貓吸時,坎德爾久違地被刷新了下限。

  坎德爾原地靜止讓吸了十秒鐘,才像在鏟黏鞋底的口香糖一樣,把切薩雷弄開。切薩雷死皮賴臉地還蹭上去,結果被坎德爾出掌擊中、很浮誇地倒飛(其實是他自己向後跳)到床鋪上,扁成一片披薩。

  坎德爾將床上的枕頭棉被撥一撥、把切薩雷埋起來之後逕自洗澡去了。這裡是坎德爾的飯店房間,自從夏米安會去切薩雷那間過夜之後,坎德爾就在樓下自己住一間,結果今晚夏米安不在、切薩雷就蹭到坎德爾這間來了。

  

  坎德爾帶著一身青蘋果香甜洗好澡走出來時,看見切薩雷還被妥妥地鎮壓在枕頭山下。坎德爾抽走了自己的枕頭棉被,切薩雷才像封印解除一樣坐起來。

  坎德爾一早就知道切薩雷不對勁了,今早他開車送切薩雷去片場時,切薩雷一路上都面無表情。切薩雷從小就有這種傾向,當他遭遇真正的痛楚時會疏離身邊的人、悶不吭聲獨自應付,而當他又開始蹭蹭抱抱時,表示他包紮完畢了,坎德爾如果要問始末會挑在這時候。

  「噩夢?」坎德爾會這麼問,是從監控切薩雷的生理數值得知的,切薩雷任何的異常都會在坎德爾這端預警,凌晨時的躁動即是。

  「噩夢誰沒有?」切薩雷嘆了口氣,「夢本身不是問題。」

  坎德爾點頭,他也是這麼想的,「是夏米安。」

  「實在有太多事情不能讓她知道......」早在剛認識夏米安之初,切薩雷便察覺她對周遭的認識有一塊缺失,這源於希爾馬在養育夏米安時讓她生在權貴卻全然未知權貴鬥爭。切薩雷的生命經歷中有太多部分屬於夏米安的認知盲區,切薩雷也有意順著希爾馬的作為、將風雨煙硝擋在夏米安的溫室之外。

  

  「還有?」坎德爾再問,他知道不只是這件事。要延續夏米安的溫室是切薩雷早就做好的覺悟,哼唉幾聲也就罷了、切薩雷不至於為決定好的事繼續糾結。

  「還有就是......」切薩雷做了個隱晦的手勢,「不是形式上,是意義上......」

  坎德爾茫然了下,才恍然會意,然後搖了搖頭不予置評。

  「你還真是隔岸觀火呀?」切薩雷嫌棄坎德爾的回應,酸溜溜擠兌他。

  「本來就是。」坎德爾因為自幼承受坎特蕊拉(Cantarella)的藥性,在那方面無需求也無能力。不像切薩雷,當初只是為了克己修行、後來漸漸變成了他的價值觀......切薩雷可以做選擇,而那是坎德爾所沒有的餘裕。

  不過,坎德爾不羨慕切薩雷的餘裕,假若他有個健全的身體、絕對也會跟切薩雷一樣克己,因為他們的修行、使命、身分、經歷都與常人太不相同,要去愛一個局外人實在惶恐。

  「但她真的值得。」切薩雷溢出一聲喟嘆,能使他幸福到飄飄然的也是夏米安呀。切薩雷挪挪屁股往坎德爾的位置靠近些,「來你躺下,我給你試個東西。」

  坎德爾有些遲疑,但仍依言仰面平躺,然後就見切薩雷伸出一根食指、開始沿著他的臉面輪廓輕飄飄慢悠悠地畫圈。坎德爾的視線隨著切薩雷的指尖動向轉了兩圈,茫然不知這是做什麼?切薩雷說這很舒服吧?坎德爾坦白表示他只覺得有點癢。

  「可是夏米安這樣做的時候我覺得超幸福的!」切薩雷說。

  坎德爾一聽,就把切薩雷的手指撥掉了,他才不要被切薩雷展示新學會的閨房樂趣......用在他身上嫌不嫌基呀......

  

  

  

  回到格拉希爾的第二天,切薩雷便要處理他在柏林一直延宕之事。

  博爾吉亞家族位於格拉希爾的使徒(Apostoli)分部,是三年前設立的最新據點。由表象看來,這是一間瓦倫西亞(Valencia)基金會設立的私立學校,近郊依山的地段加上華麗新穎的校舍昭顯著這間學校的費用不貲──但在收入水準極高的格拉希爾,收滿幾百名十一至十五歲的學生從來不是問題。那些尋常入學的學生直至畢業都不會察覺:他們身邊有二十八名寄宿在校內的同儕別有身分,而他們沒有權限進入的「教職員寢樓」裡別有玄機......

  

  坎德爾將車停在教職員寢樓的室內停車場、隨著切薩雷透過指紋識別電梯直達使徒分部的第二層時,分部最高權限負責人克里昂・潘納苟(Cleon Panago)已在一旁等待。

  「這時間你怎麼在這?」切薩雷意旨此刻是年少使徒的訓練時間,克里昂應當有比來這接他更重要的職責。

  「六十秒的步行距離罷了,我這就帶您們過去。」這位年屆六旬的希臘-義大利籍男人堅持照老規矩向Maestro俯首致意,「孩子們正兩兩對練,由亞伯特・羅蘋看著,基本上用不著我。至於亞弗雷,他在被隔離的拉斐爾身邊。」

  「他們如何?」跟在切薩雷身後的坎德爾難得主動發話,盡顯他對徒弟亞伯特(Albert)、亞弗雷・羅蘋(Alfred Lupin)有多在乎。

  「兩位羅蘋是年少使徒們很好的榜樣。彌凱萊特(Micheletto)您若願意,就盡量讓他二位在這多多出現吧。」克里昂的稱讚是不帶虛偽的。坎德爾知道這點,所以眉眼透著股不難看出的愉悅。

  「讓亞弗雷也過來。」切薩雷說。自從拉斐爾闖禍之後,切薩雷讓羅蘋兄弟輪流盯著被單獨隔離的拉斐爾,但切薩雷稍後就要去找拉斐爾了,無須亞弗雷在場。

  「是。」克里昂說著,已經帶Maestro和彌凱萊特來到少年使徒所在的訓練場。如克里昂所說,切薩雷和坎德爾看見一群專注對練的孩子們,像這樣加強肢體、精神和同伴協調的格鬥訓練是這群少年使徒每日必備的。

  

  切薩雷等人進入時並未聲張,但擁有敏銳感官的年少使徒們立刻就發現了他們,有幾個忍不住分心瞄過來的孩子立刻被專注的對手打倒在地,而作為臨時監護者的亞伯特將被打倒的孩子扶起來繼續。

  這群孩子都介於十一到十五歲之間。十九歲的亞伯特雖然和他們年齡相差不大,但威信十足。直到亞伯特下達「可以停止」的指示,孩子們才停下對練、安靜地圍到Maestro和彌凱萊特面前──恐怕他們對彌凱萊特的親近仰慕更多一些。Maestro是他們效忠的主人,但彌凱萊特才是使徒最強戰力的象徵,對於這些渴望實力勝過一切孩子們而言更加帥氣,更何況彌凱萊特時不時親手訓練他們,與他們的距離更近。

  切薩雷留意到坎德爾默默屏息的反應......是的,這群大汗淋漓的孩子的味道需要換幾口氣去適應。但在徵得切薩雷「去吧」的眼神之後,坎德爾還是默默走向了少年使徒們,下了幾個指示以四或五人分組後輪流和他、亞伯特與剛剛被召來的亞弗雷繼續被中斷的訓練。

  

  切薩雷從少年使徒們敏銳的反應與強健的肢體,輕易能看出他們的天賦和努力──格拉希爾分部裡的少年使徒是同世代中最菁英的一群,平均水準甚至贏過羅馬總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切薩雷親自挑出,他們身上都有至少一項超群的本領。原本這裡有二十八個孩子,但現在只剩二十六位。少了一個被隔離的拉斐爾,以及──

  「萊拉在哪裡?」切薩雷問身旁的克里昂,「我聽說她已經出院回來靜養。」

  「您方才的電梯,再往上一層就是了,左側第一間。」克里昂感覺出切薩雷有獨自前往的意思,所以指示了方向,還順道補充:「拉斐爾也在同一層,右側最後的一間。」

  「我去看看。」切薩雷說完,轉身離去。

  

  格拉希爾的使徒分部切薩雷也算來過不少次,但是這一層樓著實是第一次造訪──這層全是少年使徒們的單獨寢間,就像常見的學生宿舍一樣,沿著長走廊是兩排房門,門與門之間有些距離、可想見這裡的每一間寢房都頗有空間。

  一踏出電梯,切薩雷便見到走廊上那個距離他有十幾步之遠的背影──他認得出那是萊拉。

  切薩雷看見萊拉用手撐著牆面、一步一步艱難地行走,她的肩膀起伏很大、每跨一步都喘得厲害。將近一個月前,萊拉在訓練時被拉斐爾以藥劑重傷,命雖然救回來了,但心肺能力永久受損、雙腿也不靈便了。受傷以前的萊拉也像樓下訓練場內其他少年使徒那般敏捷健壯,但現在,切薩雷看著她花了半分鐘才走出兩步、跨第三步時她失了力氣,跌坐在地上,聽她膝蓋著地的聲音、無庸置疑將造成一塊瘀血。

  切薩雷正欲上前去扶,卻見萊拉又撐著牆面勉力站起......她是如此拼命,以致沒發現切薩雷已經在她身後不遠處。這一次,萊拉成功走了一步半。再一次,萊拉只走了一步。繼續又一次,有了兩步半的距離,但是她竭力再想站起時無能為力了。

  切薩雷看了這走廊的長度──從萊拉的房間到她現在的位置,她至少折騰了半個小時。

  萊拉像隻斷了翅膀仍不停撲騰的野鳥,傷殘的身體限制了她的能力,她非常狼狽、散亂的頭髮黏在臉頰和脖子上,滴下來的汗不比她流的眼淚要少,但因為喘不過氣以及逞強,她沒有哭出聲音。

  

  「萊拉。」切薩雷看不下去了,嘆了口氣,「過度勉強對你沒有好處。」

  萊拉急忙轉過身子,一看見是Maestro,便快速擦去淚水鼻涕、壓抑自己的情緒,她的面色和手腳蒼白冰涼,虛弱得像隨時要暈過去。

  「沒關係的。」切薩雷在她面前蹲下來,「你可以難過,但現在別哭,會喘不上氣。」

  切薩雷協助萊拉擺成屈膝坐姿、把額頭抵在膝蓋上調整呼吸,他按了萊拉肩頸幾個位置、又用拳頭搓揉她的背,直到她能平靜地換氣,切薩雷才將她抱起來、送回屬於她的房間。

  在萊拉的房間裡有她的電動輪椅,切薩雷將她放在輪椅上、替她拿了水和打溼的毛巾擦臉。

  

  萊拉與許多少年使徒一樣是個沒有家庭的孩子,Maestro是他們的主人而使徒就是他們的家。萊拉原是阿斯加特在地人、膚色和髮色都很淡,她這年十三歲,長得比實際年齡更成熟一些,她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從前洋溢著活潑自信,現在明顯黯淡下來。曾經的她即便在二十八名菁英同儕當中也是數一數二之優秀,直到拉斐爾造成的意外──現在,她像是被殘軀囚禁,除了悔恨痛苦之外,更多的是茫然。她這樣的身體還能做使徒嗎?當不成使徒的話她還能成為什麼?除了使徒之外她一無所有......萊拉突然感到非常害怕:為什麼Maestro現在來找她?是要將失去價值的她給趕走了嗎?

  切薩雷從萊拉的表情讀出她的恐懼,他使用安撫的語氣、但沒用糖衣包裝事實:「你的身體永遠不會像從前一樣,但沒有人會趕你走。使徒需要各式各樣的人才,遠超過你的認知。等你再恢復一些,就會有人來輔導你走一條適合的路。」

  萊拉默默點頭,她明白Maestro的意思:雖然還不知道是什麼、但使徒對她的未來仍有安排......對像她這樣的少年使徒而言,「有用」就是人生的價值、成就與榮譽。

  切薩雷環顧萊拉的房間,屋內擺設都已經為輪椅行徑重新調整過,房間維持得還算整潔,書桌和床邊堆放了很多書,可見在萊拉臥床靜養的日子仍未放棄任何變「有用」的機會。

  「你的同儕有沒有給你協助?」切薩雷問。

  萊拉勉強地笑了笑,「有。」在醫院的時候、回來之後,她都不是一個人面對。即便在使用電動輪椅後八成的生活萊拉都能自理,朋友們在訓練之餘仍會來陪她。萊拉很感激同儕的關照,但......有時候藏在心裡的忌妒比感激還要濃烈,她寧可獨處。

  「拉斐爾常來探望你嗎?」

  這個問題讓萊拉出現了不自然的反應。她看了眼Maestro......切薩雷・博爾吉亞向她問起拉斐爾・博爾吉亞,萊拉對於回答真相感到不安。

  然而切薩雷已經讀出了答案,「一次都沒有?沒有一點關切或補償?他有沒有來道過歉?」切薩雷沒有掩飾他對此非常不滿。

  萊拉的沉默驗證了切薩雷的意思。

  「你隨我來。」切薩雷起身就往外走。

  萊拉知道那是去拉斐爾房間的方向,「Maestro!請等一等!」

  切薩雷停下來聽萊拉想說什麼。

  萊拉此刻的表情相當複雜,有些忐忑、有些憂慮、有些氣餒跟惱怒。她並未聽從Maestro跟隨的指令,反而搖搖頭,「我並沒有......很想見到拉斐爾。他不必來......也不要道歉。」害她如此的是拉斐爾,萊拉不想跟他見面,更不想在Maestro面前聽拉斐爾「被迫道歉」而自己好像就得原諒他。不,她還沒準備好這麼做,她甚至不希望Maestro代替拉斐爾向她道歉。歉意換不回她的身體、只讓她感到惱怒。

  切薩雷明白萊拉的意思,於是沒再多說什麼,確定她妥當無恙之後就關上門離去了。他還要去走廊上最後那屬於拉斐爾的房間......拉斐爾的表現,讓切薩雷久違地感到憤怒。

  

  

  

  拉斐爾並非不知道切薩雷要來。

  在經受了將近一個月的監禁與監視後總算掌握片刻的隱私,拉斐爾熟練地加快了手中的進度,調出一劑混合物後毫不猶豫地吞下去。然後,他坐在地上等待。

  當門被敲響時,拉斐爾一聽就知道切薩雷是來興師問罪,但拉斐爾依舊起身開門──否則只會更糟。

  

  切薩雷原有滿腔憤怒,但在看見拉斐爾的瞬間,愧疚竟成了主要情緒。

  眼前的拉斐爾,比切薩雷印象中的孩子又有了顯著的生長。拉斐爾從前個子嬌小,現在已經抽高到切薩雷的下巴,體格也壯了些許,淡金色的直髮依舊柔軟,只是將兩側剃短而更顯俐落。除了外形方面,拉斐爾的眼神和氣質也有變化,小時候活潑親人的那一面像被過濾掉,而他性格中的疏冷和偏執在少年期被放大。

  那些轉變並非三兩日驟然形成,但令切薩雷痛心的是,他幾乎錯過了整段過程。切薩雷回想自己上次看見拉斐爾竟已是三個月前......明明是他缺席了拉斐爾的成長,又有什麼資格認為拉斐爾教養不當?捫心自問,切薩雷已經不清楚拉斐爾的心思了。

  「坐下吧,我們談談。」切薩雷席地而坐。並非故意,只是這房間裡所有非必要的家具都撤走了,剩下的全都靠邊擺......被隔離在房間裡的拉斐爾並未停止鍛鍊自己,為此他騰出了最大的空間。拉斐爾從小就養成收拾打理的習慣、將他的住處和自己維持得乾淨整潔,在房間內的擺設除了位置詭異之外並不凌亂,只有那張書桌,上頭至少有十幾種瓶罐器皿裝著各種粉末或液體,看起來像是還沒有收拾。

  就是那些藥劑......自從拉斐爾開始接觸之後,切薩雷認為他的修行越發偏激。又或者,是拉斐爾走向偏激之後才選擇了藥劑的修行?當初切薩雷並未干涉拉斐爾決定修行的內容,他以為那是信任,但現在他覺得是姑息放縱。

  

  拉斐爾一直盯著切薩雷、想判讀對方懷著什麼心思,而這並不難,因為切薩雷根本沒有掩飾,很直白地讓拉斐爾看見自己對他的失望......頓時拉斐爾滿腔恥辱和不甘,但最多的還是惱怒,在他天藍色的眼底熊熊燃燒。

  切薩雷將拉斐爾的反應看在眼底,一時也湧起了不滿......你發什麼小孩脾氣?你憑哪點奢望我不對你失望?

  「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都幹了些什麼?」屢屢犯錯而不自知就是蠢,但切薩雷不信拉斐爾有那麼笨!

  「你有資格問嗎?你有在乎過嗎?」拉斐爾氣到連嗓音都尖銳起來,「你根本不──」

  切薩雷在下一句話脫口前制止了自己......他是來跟拉斐爾溝通、弄懂拉斐爾到底在想什麼,而不是幼稚地吵架互罵。切薩雷將態度緩和下來,誠然告訴拉斐爾:「如果我給你那樣的感覺,那麼我得道歉。那絕非我的本意。」

  拉斐爾收聲,突然又有了點小時候受委屈的神情。他撇開視線,這一刻他無法直視切薩雷,因為切薩雷說的他一直以來都知道。他知道切薩雷的關心屬真、愛護屬實,也知道切薩雷礙於責任時常身不由己......但......那些都是切薩雷的選擇,而他呢?他的選擇呢?

  拉斐爾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困惑,直到他為自己做出選擇。所以現在,他要堅守自己做過的決定。

  切薩雷目睹了拉斐爾從憤怒、委屈到猶豫而轉為堅毅的細微變化,直覺告訴他那過程當中有他需要阻止之處,「你做了什麼決定?」他必須弄懂拉斐爾決定了什麼,但一說完話切薩雷就知道糟了。

  「不要窺探我!」拉斐爾氣急敗壞地收斂除了惱怒之外的情緒表現,他極度厭惡切薩雷那樣侵犯他!

  「你若肯坦承一點我又何必......」

  「那是我的隱私!」

  切薩雷嘆了口氣,將額頭埋進自己掌心......他們毫無進展的對話像在原地打轉。切薩雷想念那個跌倒摔跤會主動向他求救的孩子,而不像現在,拉斐爾危害到自己和旁人時切薩雷連原因都弄不清楚,更遑論協助......

  

  切薩雷感覺拉斐爾像是在地雷區裡遊蕩,危機的位置和威脅程度無可得知,而拉斐爾拒絕走出來也拒絕讓他靠近、甚至連他為什麼遊蕩都不肯透漏。

  切薩雷直問無果、旁敲側擊也沒用,拉斐爾堅持那是他的「隱私和自由」,而切薩雷被磨盡了耐心。

  

  「很顯然你掌握不來你的藥劑。」切薩雷不顧拉斐爾的意願攤開來講。算上拉斐爾幾個月前兩次使自己中毒,傷害到萊拉已經是第三次,而且是最嚴重的一次。

  拉斐爾的聲音透露出他有多激動:「我能掌握!」他只是為結果擬了極高的標準,而過程不可能完美,僅此而已!拉斐爾沒有奢望切薩雷理解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但他以為自己至少值得一點信任!他恨極了切薩雷平時不管不顧不在場、現在卻抓著他的錯處不放!

  

  除了藥劑的使用之外,切薩雷對於拉斐爾的情緒狀態也非常不滿意。

  「別說是藥劑了,你連情緒都控制不了。」切薩雷已經聽克里昂・潘納苟多次提過:拉斐爾一直攥著股憤怒,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別人。從進門到現在,拉斐爾的憤怒一再導致切薩雷無法跟他溝通。

  拉斐爾的胸前起伏地厲害......他想反駁想否認但他不能,因為震怒下不穩定的聲音只會驗證切薩雷的話!他竭盡全力將外顯的憤怒也嚥下去,難受地幾欲作噁。  

  「一次失誤是意外,第二次是愚蠢,第三次就是無能。」切薩雷道:「前兩次我都選擇繼續信任你,但這次萊拉的事......」

  「不是我的錯!」拉斐爾就是恨,恨他拼盡了命也只會換來切薩雷那種眼神!「是她不肯認輸!非要逼迫我......」

  「藉口。」切薩雷不以為然,他看過意外發生時的對練錄像,是拉斐爾在發現自己不敵萊拉後、使出允許範圍外的攻擊手段,「沒有人逼你。」

  「所有人都在逼我!」拉斐爾再也坐不住,他受夠切薩雷認定一切都是他的錯了!「所有人!」

  「是嗎?」切薩雷放棄用語言解決,站起來向拉斐爾逼近,「何不感受一次實際的逼迫?」

  

  拉斐爾未經思考先連退三步,切薩雷散發出的氣勢使拉斐爾受過訓練的本能產生威脅反應。切薩雷步步緊逼,拉斐爾後退直到撞到牆邊的書桌,他立刻抓起一個小玻璃瓶朝切薩雷扔。

  切薩雷閃身避過,玻璃瓶砸到對向牆面後碎裂,撒出來的藥劑散發一股刺鼻灼燒的味道......切薩雷的視線才偏離一瞬間,拉斐爾已經主動攻擊上來。

  切薩雷再次避開拉斐爾的側身肘擊,拉斐爾善用貼面身位立刻反手打向切薩雷的眼睛,怎知這一下還是被避開!拉斐爾很快發現自己的動作都被預判,切薩雷甚至沒怎麼移動腳步且沒有還手,然而那股緊緊相逼的威脅感讓拉斐爾不敢停下!

  拉斐爾將呼吸調整成短暫爆發的節奏,在腎上腺素的驅使下持續攻擊、攻擊、再攻擊,不奢求擊倒切薩雷,只要破除那令他窒息的威脅!一連串的高密度攻擊成功使切薩雷在閃避之間加上幾次格檔,但拉斐爾的心跳很快達到了臨界點,胸腹之間的脹痛灼燒超乎預期,然而不夠、還不夠!他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再支撐一輪衝刺,但他毫不猶豫又撲上去,這次還拿了書桌上被區隔擺放的玻璃管,他要用這個、他要證明......

  然而他什麼都來不及證明。

  拉斐爾意識到切薩雷的身位瞬變時已經來不及反應,他像是主動送上門一樣以最糟糕的角度被抓住了胳膊。下一秒,拉斐爾就被壓制在地上,他感覺不到手中玻璃管的去向、因為肩膀炸裂般的痛楚占據了一切......切薩雷將他的肩膀弄脫臼了!拉斐爾咬緊牙根硬是不吭聲,這一刻他慶幸是趴在地上、不必被看見泛紅的眼眶,但這真的太痛了,不只是脫臼的肩膀,連胸腹間的灼燒都開始變成刺痛,一股詭異的腥味傳上漸漸發麻的舌根......

  

  切薩雷將奪來的玻璃管收入口袋,看著趴在地上起不來的拉斐爾,「你能夠做到,不代表你那麼做是對的。重傷萊拉沒顯得你多厲害,只表示你不懂控制,欠缺同理心!」

  拉斐爾沒有回應,但看他疼到說不出話的模樣,切薩雷認為這次的教訓已經達到。他蹲下身去,替拉斐爾復位肩膀後扶他坐起,「......拉斐爾?」

  拉斐爾向前一彎,吐了一地摻著血絲的腥臭液體,然後是一串劇烈地咳嗽、星星點點的血沫從他口鼻濺出。

  這不是切薩雷造成的,但他痛心疾首:「你又給自己用了什麼藥!」

  拉斐爾說不出話,指了指書桌。切薩雷將拉斐爾抱起來、抽走書桌上那本藥劑筆記後即刻去求助。到頭來,切薩雷仍不理解拉斐爾到底在想什麼......但現在不是追究原因的時候。懷裡的拉斐爾狼狽髒亂又痛苦,切薩雷又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失職透頂的兄長。

  

  

  

  夏米安知道切薩雷有多麼喜歡被她指尖輕觸地安撫之後,她便時常這麼做,尤其在切薩雷像隻癟山羊的時候......自從夏米安告訴切薩雷:「不想說原因的話就不必說,但我希望你難過的時候能讓我知道。」她就偶爾會看見癟山羊似的切薩雷,特別是在拉斐爾出事之後。

  唉,夏米安也不清楚切薩雷的弟弟到底是在學校出了什麼意外,但切薩雷每天都去照顧,而晚上來到她公寓過夜時看起來受盡了折騰。

  來到格拉希爾之後,夏米安忙於跟市政府簽訂的裝置藝術設計案,沒什麼多餘的空閒,但她仍問切薩雷去照顧拉斐爾時需不需要她的陪伴,而切薩雷婉拒了,說拉斐爾還沒完全清醒、而他是個極要面子的少年,若初次見面時狼狽如此那拉斐爾會非常不樂意。於是夏米安給了切薩雷她的公寓鑰匙,讓切薩雷隨時可以過來。  

  

  夏米安用指尖纏住那綹滑落切薩雷額前的瀏海、替他捻到耳後,又一次撫摸了他的耳垂到臉頰。躺在她枕邊的切薩雷已經眯著眼睛許久沒有動彈,但夏米安知道他還沒睡著,切薩雷向她坦承過自己不是那麼容易入睡。

  「切薩雷......」夏米安將另一撮不乖的瀏海向後爬梳,雖然切薩雷的頭髮一離開她充當梳齒的指縫立刻又捲回原樣,「我把衣櫃騰出了一些空間,留給你用。」

  切薩雷發出一聲輕哼。夏米安笑了下,已經有足夠的默契能解讀那個「嗯姆」表示滿足和愉悅,剛才還是憂鬱癟山羊的切薩雷已經被柔情蜜意泡成懶洋洋的海豹,夏米安為這種時刻引發的成就感感到幸福。

  「睡吧,我也睏了。」夏米安說完,便知道切薩雷會伸手過來。說來神奇,只要切薩雷開始按揉她的後頸、夏米安就撐不到三分鐘絕對入睡,簡直跟催眠魔法一樣......

  「對了,早上我跟我哥通過電話。」夏米安將身體貼近切薩雷、喜歡挨著他的氣息入睡,「他說你們上星期見了一面?」

  「嗯姆。」

  夏米安聽出那聲嗯姆並沒有多雀躍,她嘆了口氣,「我哥欺負你了對不對?我就知道......」夏米安問希爾馬見面時跟切薩雷聊了些什麼?希爾馬呵呵嘿嘿笑了半天竟然說天機不可洩漏。聽那語氣,隔著半個歐洲夏米安都知道他哥壞透了!

  "Questa è una punizione divina......"

  「說啥呢?」夏米安沒聽懂切薩雷在咕噥什麼。

  「我也欺負過我雙胞妹妹的男朋友們。」切薩雷訕訕自嘲說:「神的報應唄。」

  「阿們。」夏米安於是給切薩雷畫了個十字:上帝祝福你,可憐的癟山羊。

 

  切薩雷正想再說點什麼,但他擱在床頭的手機突然開始震動。

  夏米安嘆了口氣,「誰呀,這時間打給你。」

  「抱歉。」切薩雷知道夏米安是個十點之後不再接工作電話的人,但他沒那麼幸福,有些電話無論時機他都必須接。他撈過手機,看見來電顯示時甚為詫異。

  「『卡咪』?一個女人呀?」夏米安瞄了眼螢幕上的來電通知後揶揄道。

  「卡咪(Cami)是卡蜜拉・博爾吉亞(Camilla Borgia)。我姊姊呢。」切薩雷澄清,其實他並不會那樣叫卡蜜拉,只是在手機上打縮寫而已。

  卡蜜拉不是一個無聊找事的人,會在這種時候打來表示不能等到早上,切薩雷有個很不好的預感,"Ave Maria......"他下床接聽前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切薩雷離開臥室接電話後,夏米安便用被子將自己捲起來、就像她自己睡的時候那樣。不出她所料,一分鐘後切薩雷回來只是為了換上出門的衣服。

  「抱歉呀,得趕去我弟弟那兒。」切薩雷離開前滿臉歉意地親了親夏米安的額頭,「你先睡,別等我,我回來的時間應該能幫你做早餐了。」

  夏米安揮揮手表示沒關係。她慶幸切薩雷臉上只有抱歉而沒有太嚴重的擔憂,她由衷希望切薩雷別再經歷令他痛心的事了。

  

  

  

  那些親吻博爾吉亞戒指的人──包含整個家族龐大體系的成員以及其他有所往來的權貴,他們對於這一任家主切薩雷・博爾吉亞往往是敬畏多過於敬愛。對於「博爾吉亞的女王」卡蜜拉・博爾吉亞則反過來,畏懼卡蜜拉的人極少、但不尊重她的人更少。

  那句被許多人默認的話是這麼說的:如果使切薩雷・博爾吉亞失望,你可能被施壓、被懲處甚至被報復;但若是讓卡蜜拉・博爾吉亞失望,你會為自己感到羞恥。

  

  切薩雷從夏米安的公寓趕到格拉希爾使徒分部時已經過了午夜,他來到拉斐爾接受治療的房間外,見到將他召來的人。「我沒想到你會來......」切薩雷走上前將對方緊緊抱住,「唉,卡蜜拉,看到你真好。我想念你。我需要你。」

  卡蜜拉知道,她什麼都知道。卡蜜拉親吻切薩雷的雙頰,並在切薩雷垂首埋向她頸窩時、將手掌按在切薩雷的後腦,「想必你已經盡力。」

  切薩雷能辨識出卡蜜拉頸間的晚香玉、茉莉與梔子花香源自Profvmvm Roma的作品Tvberosa,他嗅聞那能勾起他內心深處無盡溫柔與脆弱的氣味,一時不那麼想抬起頭,因為他知道自己會看見什麼......在姐姐那雙黑色眸子裡,會有不帶譴責的失望。

  

  卡蜜拉和切薩雷一同透過房間開向走廊的玻璃窗,看著裡面躺在病床上沉睡的拉斐爾。拉斐爾是這家中最年幼的博爾吉亞、是他們自襁褓親手撫育的孩子,無論拉斐爾再怎麼叛逆不懂事,卡蜜拉和切薩雷對他的愛不會減少。

  「他睡得太久了......」卡蜜拉說。

  「久到最可能的理由就是他在裝睡了。」切薩雷不以為然地表示。

  卡蜜拉未置可否,他們知道使徒內的治療師給拉斐爾保持睡眠的藥、讓中毒後復原中的身體減輕負擔,但已經過了這麼多天,理論上拉斐爾早該醒來過,而他沒有......或說,在有人進入他房間時沒有。

  「我每天來陪他時他都不肯回應。」如果是對別人,切薩雷不能這麼任性,但是對卡蜜拉可以,「好呀,看他還想躺多久,我不信他能躺到屁股長褥瘡。」

  卡蜜拉一笑置之,讓切薩雷發洩他的怨氣。

  「你知道拉斐爾這次吃的是混合後的坎特蕊拉(Cantarella)嗎?」切薩雷告訴卡蜜拉,「只差一點,他就要終身受坎特蕊拉影響了......」

  「我還知道,少量服用混合後的坎特蕊拉能達到很多目的。」博爾吉亞家族內沒有卡蜜拉無法獲得的資訊。

  「沒有一種值得冒險。」切薩雷親眼看過坎德爾如何受坎特蕊拉控制、發作時如何生不如死──那種連坎德爾都扛不住的痛苦,切薩雷無法想像在拉斐爾身上重演。

  「拉斐爾可不這麼想。」卡蜜拉說。

  「天知道他怎麼想!」

  「是呀,他怎麼想呢?」卡蜜拉推開門,走進房間站到拉斐爾的床邊,切薩雷沉默地跟在她身後。

  

  卡蜜拉靜靜地將拉斐爾打量半晌,然後以嚴肅甚過平時的嗓音喚了拉斐爾的全名:「拉菲埃洛・博爾吉亞(Raffaello Borgia)。」

  拉斐爾形同反射動作似的睜開眼睛,掩不住吃驚,在所有的可能性當中、他沒有想過進門的會是遠在羅馬的卡蜜拉。有那麼一瞬間,拉斐爾像是要將自己投向卡蜜拉,但在卡蜜拉身旁的切薩雷使拉斐爾制止了自己。

  卡蜜拉要求切薩雷離開。切薩雷沒有遲疑地照做,他知道卡蜜拉能彌補他無能為力的事。

  

  拉斐爾在卡蜜拉面前不由自主收斂了叛逆,因為忤逆卡蜜拉的行為讓他感到羞恥,沒有人想拿劍尖捅向心中最溫柔也最脆弱的位置。

  卡蜜拉在拉斐爾床畔坐下後什麼都不必說、不必做,她只是看著拉斐爾。

  你為什麼會來......拉斐爾先是這麼想,但答案很明顯:他這次實在太超過,讓鮮少離開羅馬的卡蜜拉擱下工作來找他。

  而這不是我的本意!我想達成的目標是那麼艱困又那麼......那麼......可以讓我有點成就......是成就,不是失敗譴責跟爛攤子......拉斐爾的眼眶開始泛紅,他立刻咬住下唇、一面用手背去揉眼睛。他知道:卡蜜拉會懂他的委屈,卡蜜拉會懂他有多難過。

  就像他知道自己讓卡蜜拉難過了。

  「對不起。」拉斐爾在卡蜜拉靜默的凝視下、卸除武裝鎧甲上最後一塊鐵片,他哽咽道:「我不是故意弄成這樣......」然後,他一五一十地交代出自己無法向切薩雷坦承的想法。

  

  切薩雷離開拉斐爾所在的房間時,看見走廊尾端那個急忙縮回轉角處的身影。切薩雷認得出那是格拉希爾二十八名少年使徒當中的哪一位,這些天他許多次出現在這附近,「既然你在乎到需要一直偷看,那就到這來吧。」

  被點名的少年使徒從牆後踏出來,默默走到Maestro面前,盡了該盡的禮數之後他開口問:「拉菲......他醒了嗎?」

  切薩雷看了對方一眼,「我有一種預感:你早就知道答案。」

  少年使徒的神情沒有變化,也不知是沒聽出Maestro的暗示還是掩飾地很好。

  「拉斐爾讓你叫他拉菲?」切薩雷問。拉斐爾和拉菲都是拉菲埃洛(Raffaello)的簡稱,不過後者像在叫小孩子、或說更親暱些。

  「是。」

  切薩雷看不出這位少年使徒是否知道:拉斐爾只有在還會討抱的年紀,才被卡蜜拉和切薩雷暱稱為拉菲。

  

  

  

  身為一名被重點培養的少年使徒(Apostoli),艾瑟瑞亞曾在使徒聚集的場合看見過卡蜜拉・博爾吉亞出席,但這是他第一次被博爾吉亞的女王注視。

  如此面對面相隔兩步的距離,即使卡蜜拉・博爾吉亞穿著有墊肩的斗篷式過膝深灰羊毛大衣、米色褲裝和十二公分的反絨皮尖頭跟鞋,艾瑟瑞亞仍發現對方的身形比他印象中的更為嬌小。在那件翻領斗篷之上,卡蜜拉・博爾吉亞繞頸繫著一條暗金色印花絲巾、繫結之後的兩端扎進了領口下面,而她那像蓬鬆雲朵般的深棕色捲髮披散在雙肩和背後、帶著看起來柔軟滑順的光澤。艾瑟瑞亞還聞到茉莉花和其他白色花卉的香氣,讓人聯想到優雅、雍容同時溫婉。

  當博爾吉亞的女王和Maestro站在一起時,他們明顯是同一家人,不只因為七分相似的容貌,更因為兩位博爾吉亞看向他的眼神──並不是高傲和輕蔑,那其實是相當溫和友善的眼神,但是讓艾瑟瑞亞明確感受到他們就是整個體系當中至高的存在。

  

  「他的名字是艾瑟瑞亞・阿克曼(Azariah Ackermann),十五歲,去年從紐約分部調來格拉希爾。」切薩雷為卡蜜拉介紹這位少年使徒。從約莫十五鐘前切薩雷便與艾瑟瑞亞一同站在拉斐爾的房門外,直到卡蜜拉談完話走出來。

  艾瑟瑞亞很識相地抬起頭,因為感覺到博爾吉亞的女王想看清他的模樣。艾瑟瑞亞有著常見的淺棕色頭髮,剃高了兩側類似於拉斐爾的髮型不過中間剪得更短,他的眼珠是比頭髮更深一些的棕色,身高體型和其他十五歲的男性使徒差不多,而他的長相有個明顯的特色,就是沒有特色。艾瑟瑞亞在人群中不惹人注意,看過他的人對他的面貌很難留下記憶點,事後要形容就更不容易了。

  「莫非你就是拉斐爾口中的『艾瑟?』」卡蜜拉對他笑問。

  「他是這麼叫我的。」艾瑟瑞亞就連嗓音、語氣跟腔調都很尋常。

  「是不是只有你來看過拉斐爾?」切薩雷這幾天沒看到有其他少年使徒靠近過。

  「拉菲只有我一個朋友。」艾瑟瑞亞回答。

  切薩雷呵了聲,沒有問為什麼。拉斐爾的性子切薩雷知道,他覺得社交浪費到修行的時間精力,不在乎跟同儕除了競爭以外的關係。其他少年使徒或許不至於討厭拉斐爾,但也不會想跟他親近。

  「那麼你去找他吧。」卡蜜拉表示出相當地欣慰,「拉斐爾方才就問過你在哪裡呢。」

  

  艾瑟瑞亞走後,切薩雷挽著卡蜜拉的手臂打算離開使徒分部,「你今晚想在哪休息?家族的山居會館還是坎德爾的公寓那邊?」切薩雷沒有提議去飯店,因為卡蜜拉待在自己人的地方更安全。

  卡蜜拉倒還惦記著別的事,「你說剛那孩子叫艾瑟瑞亞・阿克曼(Azariah Ackermann)?那他是不是......」

  「是。」切薩雷說,「他就是阿克曼夫婦的獨生子。」

  卡蜜拉嘆了口氣,又是個可憐孩子。

  阿克曼這條血脈效忠博爾吉亞家族已經不只一個世紀,而這一代的阿克曼夫婦曾經是非常頂尖的使徒,在北美洲為博爾吉亞家族做出極大的貢獻,他們長年在第一線執行任務,直到去年,兩人在自家住宅睡夢中慘死於一場並非意外的火災。阿克曼夫婦的獨生子艾瑟瑞亞因為身在紐約使徒分部所以逃過一死,只是一覺睡醒就成了孤兒。

  當時切薩雷親自去了趟紐約處理阿克曼夫婦沒能完成的事,之後也參與了他們的告別式,那時切薩雷看見了悲傷但並未過分哀痛的艾瑟瑞亞,他問艾瑟瑞亞有無任何需要。

  艾瑟瑞亞要求離開紐約,這個地方往後只會令他悲傷。

  於是切薩雷將艾瑟瑞亞調來格拉希爾分部,至今也超過半年了。

  

  卡蜜拉大概能理解為什麼艾瑟瑞爾會和拉斐爾成為朋友了,這兩個孩子有著類似的孤獨,雖然客觀上拉斐爾擁有愛他的家人,但孤獨是個體的主觀感受......「怎麼了?」卡蜜拉看見切薩雷若有所思的神情。

  「艾瑟瑞亞和他的父母一樣,是非常有天賦的偽裝者。」切薩雷說,「在那場變故後我留意了他一段時間,他始終表現出『合理範圍』的悲傷,但那很可能只是在掩飾他更深層的痛楚。」切薩雷並未實際去探究,只是憑著直覺和經驗推斷。

  「你還是先擔心我們的弟弟吧。」卡蜜拉拍拍切薩雷的手臂,「那怕只是呈像,艾瑟瑞亞給我的感覺仍比拉斐爾成熟穩定得多,我覺得他跟拉斐爾親近是件好事。」

  切薩雷嘆了口氣,一面為姐姐拉開他那鮮紅休旅車Stelvio Quadrifoglio的副駕駛車門,「先決定你要去哪吧,坎德爾那裡還是會館?」切薩雷沒急著問姊姊聽拉斐爾說了些什麼,那可以等他們坐定下來慢慢談。

  「我想見坎德爾。」

  「想念他啦?」切薩雷於是往坎德爾公寓所在的方向開去。

  「是呀,而且我想問他關於坎特蕊拉(Cantarella)的事......」卡蜜拉說到這遲疑了下,「會不妥當嗎?」她知道坎特蕊拉之毒是坎德爾最實體的恐懼和痛苦。

  「坎德爾是最了解坎特蕊拉的人。放心吧,他只怕毒性發作,不怕討論。」切薩雷說,「話說回來,你不睏嗎?」

  「我在飛機上睡過了。」卡蜜拉眼看這時間已經遠遠超過午夜,「現在過去會不會吵到他們睡覺?」所謂他們,還包括了坎德爾那兩個徒弟亞伯特跟亞弗雷,那兩個年輕人常跟他們的師父住在一起。

  「據我所知,他們現在應該睡得昏天暗地。」切薩雷意有所指地笑了笑,而卡蜜拉沒有問切薩雷早先派他們三個幹什麼去了。她不用知道。

  

  

  

  亞伯特・羅蘋起床只是為了想找點吃的,雖然他完全沒睡飽,但是肚子已先餓了。每回消耗大量體力之後他總是餓個沒完,大概是使徒的訓練讓他們更有效地轉化食物的能量以供消耗,他和亞弗雷跟師父今天傍晚回來時把冰箱裡三大盤(切薩雷事先為他們煮的,真是好人)牛豬絞肉紅醬焗烤麵配著一鍋清燉的蕈菇蔬菜湯全吃光了......然後到凌晨亞伯特又餓醒了。

  他打了個呵欠,光著腳丫躡手躡腳走出房間,免得吵醒另張床上的亞弗雷和隔壁房間的師父。

  

  亞伯特沒想大費周章的起爐灶,於是倒了碗麥片泡牛奶吃。吃著吃著,他聽見大門有鑰匙插入的聲音,亞伯特沒有多想,捧著碗就去看是誰,應該就是切薩雷吧,這公寓除了他們三個之外只有切薩雷會來......

  開門的的確是切薩雷,亞伯特嗨了一聲,然後看見切薩雷身後還跟著卡蜜拉,亞伯特頓了下,還沒醒全的腦袋讓他優先考慮的是該道早安或晚安、而非卡蜜拉為何出現在此,「早安卡蜜拉。」亞伯特嚥下嘴裡的麥片然後說。

  「早安柯基。」切薩雷的視線並不是放在亞伯特臉上而是更低的位置。至於卡蜜拉則是看了亞伯特一眼就笑著挪開視線,「別著涼了呢。」

  亞伯特順著切薩雷的視線往下看,喔,對呀,他的內褲前面印著一隻柯基的臉,超可愛的......噢噢噢噢噢噢噢噢!不不不不不!讓博爾吉亞的女王看到了嚶嚶嚶嚶嚶──

  「背面印的是柯基屁股呢。」切薩雷一邊接過姊姊脫下的斗篷式大衣,一邊還看著倉皇躲回房間的亞伯特的屁股。

  卡蜜拉一笑置之。

  

  走廊另一端的房間門也被打開了,是坎德爾聽見大門有聲音於是走出來看。瞧見卡蜜拉時,坎德爾也怔了下,和所有人一樣對於卡蜜拉從羅馬到格拉希爾感到驚訝。

  「真是不好意思,把你們吵醒了。」卡蜜拉歉然道。

  坎德爾搖搖頭,表示不介意。當卡蜜拉對他敞開雙臂,坎德爾走上來抱了抱她,是的,坎德爾很高興見到把他當成家人的卡蜜拉。

  「你的睡褲裡有馬爾濟斯嗎?」切薩雷很認真的問,「還是博美?雪納瑞?吉娃娃?」

  坎德爾直接當切薩雷沒有說話。

  

  自從被坎德爾收為徒弟之後,亞伯特與孿生兄弟亞弗雷・羅蘋就在這家人的飯桌上有了自己的位置。不過在坎得爾這可謂極簡的公寓裡沒有飯桌,用餐向來是在開放式廚房的中島、坐在高腳椅上吃。

  亞伯特將煮好的食物分給盛給卡蜜拉、切薩雷和坎德爾,然後才是亞弗雷與自己。他們挨著坎得爾那一側的高腳椅坐下,只要沒有被特別要求迴避,那麼在家裡面發生的談話他們都可以聽,因為他們是保護這家人的下一代彌凱萊特(Micheletto)。

  聽見卡蜜拉在問「坎特蕊拉(Cantarella)」時,兄弟兩雙海藍眼立刻望向他們的師父......包括他們師父之前的每一任彌凱萊特都在坎特蕊拉之毒的控制下,直到切薩雷成為Maestro後禁止。

  

  「不值得。」坎德爾在聽完卡蜜拉的問題後明確表示。

  「但那些作用是真的?」卡蜜拉進一步確認,「少量的坎特蕊拉配合其他藥劑階段性服用,可以提高體能極限,但又不被毒素控制?」

  坎德爾那雙黑琉璃般的眼底浮現明顯的不認同,但他也沒有否認,「理論上,但......不要。」他花了點時間把自己的意思組織成語言:沒錯,坎特蕊拉會造成身體突變,在兒童與少年身上更為明顯,體能極限被提高就是現象之一。坎德爾從十歲之前被前代家主持續且階段性地施用少量坎特蕊拉,藥物讓他發展出超乎常理的速度跟力量,但也使他蒼白、使他被閹割、使他在十三歲前初次毒發而終身受其控制。

  理論上每個人都存在一個對坎特蕊拉的臨界值,達到臨界劑量能刺激突變但僥倖於終生的摧殘,然而那個臨界值不易估算且容錯率極低。坎德爾又再強調,「拉斐爾這次,是僥倖。你們要禁止他。」沒有親身體會過的人不會懂,坎德爾認為拉斐爾低估了坎特蕊拉的傷害性,那是無論如何都不值得的......

  「拉斐爾已經答應我不再嘗試了。」卡蜜拉只是想知道拉斐爾告訴她的資訊是否屬真,或說拉斐爾自己的認知是否屬實。

  

  「我有個問題。」一直沉默直到方才的切薩雷突然道:「坎特蕊拉與那些資訊是我親自封鎖,拉斐爾沒有權限。」所以,拉斐爾手裡的坎特蕊拉和資訊是哪裡來的?

  「啊。啊啊啊!」亞伯特將十指塞進他的黑捲髮裡一陣亂揉,臉上的表情天崩地裂,他作為下一代彌凱萊特是有權限......啊啊啊啊啊有次他懷疑拉斐爾在偷他的指紋但是沒想到要追回來!

  亞弗雷盯著亞伯特,一臉難以置信:堂堂一個羅蘋被人家偷東西,真愧對竊盜世家的姓氏!

  羅蘋兄弟的性格不像外貌那般全然相似,亞伯特的直覺反應迅速,有時深思不足而會闖禍;亞弗雷相對精準縝密,但需要即刻反應時表現不如亞伯特。

  「罷了。往後注意就是。」切薩雷不想追究一件已經了結且不會再發生的事。拉斐爾真想達到什麼目的時本就防不勝防......但亞伯特仍非常內疚,低著頭半天抬不起來。

  卡蜜拉保護著拉斐爾的隱私,並未將他吐實的所有想法都說出來,但是有一句話,拉斐爾耿耿於懷卻無法對切薩雷當面提出:「為什麼你可以做到?」卡蜜拉替拉斐爾問,「或說你們,為什麼可以做到?」

  這個問題並不具體,但羅蘋兄弟、坎德爾和切薩雷都清楚拉斐爾是什麼意思。

  拉斐爾無庸置疑是個優秀的少年使徒,但正因為足夠優秀,使拉斐爾越發清楚地察覺到:他與切薩雷等人存在著努力仍不可及的差異。這差異使拉斐爾偏激,使他不惜拿命去冒險......

  

  「這樣說你大概比較好理解吧。」切薩雷在半晌默然後開口,「如果將使徒的綜合能力以百分量化而論,達到九十分能列為一線。格拉希爾分部的二十八名菁英少年,包括拉斐爾,大概落在九十四到九十五。亞伯特跟亞弗雷呢,已經相當逼近九十八,那差不多就是成為彌凱萊特的門檻。」切薩雷沒提他自己在羅蘋兄弟之上,而坎德爾已經不適用這套量化標準。

  卡蜜拉嘆了口氣,「拉斐爾說他就想成為彌凱萊特......」但顯然他差了不只一點。

  坎德爾眉頭輕擰,亞伯特和亞弗雷也露出了相當不自然的神色......拉斐爾想成為彌凱萊特?

  「那不太......呃,該怎麼說,能力問題還是其次......」亞伯特看了看亞弗雷和他師父,沒把話說完。坎德爾望著他的兩位徒弟,而明白師父意思的兩兄弟點點頭:他們早有自知之明,師父不妨直說。

  「拉斐爾有更多更好的選擇。」坎德爾說。拉斐爾擁有博爾吉亞姓氏而且是前代家主的兒子,他不像羅蘋兄弟與坎德爾,前者是沒有更合適的、而後者就從來沒有選擇。對他們三人而言,拉斐爾這想法就像是儲君想成為侍衛隊長一樣胡鬧。

  

  切薩雷的神色凝重且嚴肅,「我得讓拉斐爾記住一件事。」

  「但他還沒準備好。」卡蜜拉告訴切薩雷,拉斐爾還在努力化解自己心中對切薩雷的陰影與鴻溝,「拉斐爾知道你很愛他,只是他還無法面對你。」

  「那你替我告訴他。」切薩雷說,「一個人想要成為什麼,跟他能夠成為什麼,這是需要平衡的。不只是他,對我們每個人而言都是。」

  「別再碰坎特蕊拉。」坎德爾也有話請卡蜜拉帶給拉斐爾,「他絕對,值得更多。」

  

  

  

  拉斐爾有著年輕健壯的身體,其實他在見到卡蜜拉之前便已恢復了七八成,只是礙於切薩雷和心中各種糾結才多躺了幾天......「總算」可以下床後,他立刻就跟艾瑟瑞亞跑回訓練場。兩人穿上特殊吊具,在離地八米的垂直表面訓練了大半個晚上。艾瑟瑞亞感到力不從心時便垂降回地面上休息,然而拉斐爾又多支撐了將近半小時。

  「所以,坎特蕊拉有擴增你的極限嗎?」艾瑟瑞亞站在地上看著拉斐爾開始乏力的動作。

  「才用一次,而且就那麼點!」拉斐爾在半空中調整動作,蹬著牆面急速下降兩米,「不知道。沒感覺。」

  「那你還用不用坎特蕊拉?」

  拉斐爾喘了口氣,配合著吊裝又升回原先的高度,「卡蜜拉不准。」

  「但你怎麼想?」艾瑟瑞亞的語氣,是個實誠的疑問句。

  拉斐爾嘖了聲,「我答應卡蜜拉......嗯,但你別想錯了,我答應可不是因為我怕她。」

  「好吧。但無論如何你都該下來了拉菲。」艾瑟瑞亞聽出拉斐爾連聲音都開始虛乏,「我估計你落地後連站都站不住。」

  事實證明艾瑟瑞亞是對的,拉斐爾回地面後雙腿軟到撐不住體重,他連人帶著吊裝直接躺在地上,「艾瑟......我不想動了......」

  艾瑟瑞亞蹲下身,先解開拉斐爾胸前的扣鈕、拉下肩帶,接著解開腰部兩側繞過跨部的支撐帶,最後拆雙腿的輔助帶。拉斐爾閉著眼睛讓艾瑟瑞亞代勞,當艾瑟瑞亞將整理好的吊裝歸位又走回來時,躺在原地的拉斐爾已經毫不客氣地睡著了!艾瑟瑞亞沒嫌棄拉斐爾渾身汗濕,拿了自己的夾克給他蓋上。

  

  拉斐爾以為自己頂多就睡個十來分鐘,哪知再醒過來時已經過了兩小時,身體不再那麼乏力,只是有些痠疼。

  艾瑟瑞亞並沒有離開,而是側身背對拉斐爾躺著,頭下面墊了個不知哪找來的抱枕,睡得正沉。

  拉斐爾悄然無息地繞到艾瑟瑞亞面前,看見熟睡的艾瑟瑞亞垂著兩行眼淚,沾濕了睫毛、順著的鼻樑擦過鼻翼、最後被臉頰下方布料吸去,形成一塊濕漬。拉斐爾對此習以為常,他連艾瑟瑞亞正夢見什麼都知道,拉斐爾蹲下身來,將艾瑟瑞亞的淚痕抹掉,就像湮滅證據似的。

  艾瑟瑞亞皺了下眉頭但沒有睜眼。拉斐爾知道艾瑟瑞亞被碰到就已經醒來,但是還要等他半晌,艾瑟瑞亞總在收斂了悲傷之後才肯張開眼睛。

  「夢又揭露你的思緒了。」拉斐爾的語氣只是平鋪直敘,沒有同情憐憫或擔憂,他們不需要那些只會令彼此難堪的東西。

  「夢不是真的。」艾瑟瑞亞睜開眼,那雙褐色眸子裡已經神色如昔,「而且不受我控制。」

  「但痛苦是真的。而且也不受控制。」拉斐爾伸手將艾瑟瑞亞拉起來,「走吧回去睡。明天還要跟普通人上普通的課......媽的,我欠了一整週的進度。」

  「不太難吧。」艾瑟瑞亞比拉斐爾大兩歲,不在同個年級上課。

  「那當然!」拉斐爾倔強地哼了聲,那種普通學生就能塞進腦袋的學科,他才不會落後......大概吧,理論上......

  

  「拉菲。」

  「嗯?」

  「明天放學後把講義帶來我這。」艾瑟瑞亞側目看了眼拉斐爾,知道他會看到很精采的表情,「我教你吧。」

  「啊啊啊多上過兩年學沒讓你更了不起喔!」這句話在拉斐爾的字典裡是謝謝的同義句。

  「萊拉跟你同個年級,你要不要邀請她也來?」艾瑟瑞亞意有所指。

  拉斐爾皺起眉頭,顯得有些猶豫,「......我明天問她難道就會答應了?」這句話的意思,是萊拉或許不會接受,但拉斐爾知道自己應該向她道歉。事實上拉斐爾早就想這麼做,但艾瑟瑞亞告訴他萊拉還需要點時間自己消化,所以拉斐爾才迴避著萊拉......那現在是可以道歉的時候了?

  「問就知道了。」

  「喔。隨便啦。」意思是好我知道了。

  隔天放學後,艾瑟瑞亞看見萊拉在腿上抱著兩個書包,而拉斐爾推著萊拉的輪椅來找他。

    

  

  

  拉斐爾的狀況告一段落之後,切薩雷總算鬆懈幾分,又過了兩三天。

  見面前一天晚上,夏米安在她的衣櫃前站了好一會兒,思考著明晚赴約的裝扮,「需要穿得很正式嗎......」

  切薩雷本來正津津有味得讀著一本電子書,那小說的內容還讓他不時笑出來。他從數位平板的螢幕抬頭,透過穿衣鏡的反射,看見夏米安拿在身前比對的交叉繞背長洋裝,「沒有那麼隆重啦,包廂裡只會有我們三個。」現階段他們幾乎是同居中的交往關係,夏米安和切薩雷討論說是時候開始認識彼此關係密切的親友了,而恰好卡蜜拉因時局不便而留在格拉希爾沒有回羅馬,切薩雷便邀請她們一起在瓦爾哈拉吃頓晚餐認識認識。

  「不然我告訴你卡蜜拉會穿什麼?這樣你比較好選?」切薩雷提議。

  夏米安覺得很神奇,「你怎麼知道你姐姐會穿什麼?」

  「我當然知道。」切薩雷說,「卡蜜拉會穿深灰色有墊肩的斗篷,米色的連身褲裝跟細細尖尖的高跟鞋,喔還有綁得很神祕的金色花花絲巾。」

  

  切薩雷說得超順暢沒半點猶豫,反而讓夏米安有些半信半疑,「若是那樣的話......」她將手裡的晚餐禮服放回去,改成一件早春色系的亞麻混紡風衣款洋裝,接著在鞋櫃前挑選。

  「如何?」夏米安挑出一雙淺灰色的平織布尖頭穆勒鞋,布質抓皺的繞踝綁帶與十公分的木紋粗跟極有特色。

  「心馳神往,目不轉睛。」切薩雷的浮誇油滑順口就來,同時萬般實誠。他將手裡的電子書擱下,跟著走到衣櫃前屬於他的位置,沒怎麼想就挑出一件墨綠植紋緹花的立圓領襯衫、過膝長擺開襟風衣和修身直筒褲與切爾西尖頭靴,一分鐘搞定。

  夏米安看著切薩雷的服裝選擇,「你選得很切薩雷呢。」

  「不然范倫鐵諾嗎?那個斯多葛派(Stoic)的教授?」切薩雷拿他最常用的喬裝身分來說嘴,夏米安總說他的范倫鐵諾看起來像是教古代哲學而且當掉一堆學生的古板教授。

  「別。」夏米安連忙勸阻,「切薩雷比較可愛。」

  

  結果呢,當夏米安在瓦爾哈拉一樓的八號都會(No.8 City)包廂內,看見早一步抵達的卡蜜拉時,稍微愣了一下。隨在夏米安身後進門的切薩雷則是唉呀之後一陣開懷朗笑。

  「這是怎麼了?跟我分享一下喜悅吧?」卡蜜拉為他們的反應莞爾,於是問顯然知道切薩雷在笑什麼的夏米安。

  夏米安本還惦記著禮貌而憋住表情,但看卡蜜拉姐弟親和自在的模樣便也笑彎了一雙蒼綠眸,「嗯,昨晚切薩雷信誓旦旦地說了姐姐一定會穿什麼......」結果完全不是好嗎?跟切薩雷說的天差地遠!

  「讓我猜猜。」卡蜜拉笑著接過話頭,「他說灰黑色斗篷式羊毛大衣,米色褲裝與暗金色絲巾?噢,他若是說『細細尖尖的高跟鞋』,那至少對了一件。」

  夏米安咦了聲,細節上雖有出入但大致上是的!

  「那是我上回見到他時的模樣。」卡蜜拉解了夏米安的好奇,「很遺憾我沒有複製貼上呢。」

  「就沒人要誇我記得牢嗎?」切薩雷表演出一秒的委屈,隨即正式地為姐姐和女朋友介紹彼此。

  「我真高興見到你。」因應特殊時情,卡蜜拉並未擁抱輕吻夏米安的面頰,只是將手在對方肘臂親暱地搭了下。

  「我才是,真的久仰了!」就瓦倫西亞(Valencia)基金會在藝文界的地位,夏米安對卡蜜拉・博爾吉亞確確實實是久仰大名,而且見面還不到五分鐘,她已經開始喜歡這位雍容優雅而不失溫藹可親的姐姐了。尤其卡蜜拉不吝展現與切薩雷相當神似的笑容時,格外令夏米安望之親切。

  

  這頓晚餐進行地融洽且令人愉快,兩位在切薩雷心中至關緊要的女性堪稱一見如故,夏米安的開朗和卡蜜拉的博學廣聞簡直能讓談話無止盡地延伸下去,切薩雷罕見地成為現場發言最少的!在離去之前,卡蜜拉已經跟夏米安交換了彼此的聯絡方式,大有得空便再聊再約的趨勢。

  然而在夏米安使用洗手間的短暫不在場,卡蜜拉給了切薩雷一個擔憂的眼神。她很輕易地明白為什麼切薩雷會被夏米安吸引,如果切薩雷只是個尋常人那麼卡蜜拉必全然支持他們──然而切薩雷不是。

  「我明白。」切薩雷也知道,一頓飯的相處就足夠讓卡蜜拉感覺出夏米安在堡壘深處、對權貴間的鬥爭與威脅絲毫不知。

  「我喜歡她,但你好自為之。」卡蜜拉嘆了口氣,但也沒有表示反對。

  「我能得到你的祝福嗎?」切薩雷在乎卡蜜拉的意思。

  「你已經得到了。」如果切薩雷決定延續對方的堡壘,那麼卡蜜拉會支援他這份猖狂高傲,二十多年來類似的逆水行舟從沒少過,卡蜜拉知道該為弟弟怎麼做。

  

  當晚,夏米安去洗澡之前,切薩雷還抱著他的平板電腦沉浸在最近掀起熱潮的長篇小說裡,像昨天與前天那般看得入迷。但是當夏米安洗好澡出來時,切薩雷的表情已經全然不是同一回事了。

  「你在看什麼呀?」夏米安困惑於切薩雷驚駭震懾又匪夷所思要笑不笑的神情。

  「劇組的朋友標註我來看這則一堆人標註我的......呃,作品。」切薩雷把螢幕上的圖片滑回第一張,然後遞給夏米安。

  「她把你畫得挺好的呀?」夏米安認得圖中切薩雷的角色造型,她剛好看過那部電影......但隨著她將同人短漫繼續翻下去,夏米安也露出了跟切薩雷類似的表情,「噢。」她又翻了一頁,然後瞪大眼睛,「噢我的天啊!」

  切薩雷湊到夏米安身邊,看了一眼那張「噢我的天啊」就開始咕噥,「我有非常不妙的預感......標記我的傢伙一定不諳好心......」

  夏米安再滑往下一張,立刻哇了一聲,而她身邊的切薩雷已經跟癟山羊一樣倒回沙發上。夏米安為驚魂未定的癟山羊摸摸腦袋,一邊打量這令她匪夷所思的畫面,「怎麼會幻想出這種形狀......」

  那是異形章魚爪的形狀!變種魷魚腿!外星烏賊腳的形狀!切薩雷表示抗議:「那不是我的形狀!」

  「要留言嗎?」夏米安瞥了眼形狀本體所在位置,心裡倒想著誰知道你什麼形狀?她都沒看過呢!

  「想留就留吧。」

  夏米安於是在圖下方回覆:形狀不對。

  夏米安驚訝於這些同人題材居然有這麼多創作者與觀賞者,她順手點了金瞳凱薩的標籤連結,發現那些塞滿討論區的同人作也未免太多了些!夏米安繼續瀏覽了幾篇作品,看完的就順手點個讚,「你常常來看你的同人區嗎?」

  「如果是你幫我畫的寫的拍的作的,我就開一百個帳號來給你刷讚。」切薩雷誠懇地表示。

  「哪有那麼閒呢?」夏米安看到有一系列的討論度特別高,點進去發現全都是金瞳凱薩的站街賣身題材作,「哇這個標題真令人好奇,什麼價格能包下你整晚?」

  「一個夏米安的吻就綽綽有餘。」切薩雷表現出非常乖巧的模樣。

  於是他得到了三個。

  

  隔天早上,在料理檯前等待鍋子裡兩顆水煮蛋煮熟的時間,夏米安又逛了下金瞳凱薩的同人區,結果發現她昨天看完的那些都被刷到熱門話題了!尤其是那一則被她留過言的......噢,不對!夏米安赫然意識到她昨天用的是切薩雷的平板,點讚和留言用就是金瞳凱薩本人的帳號!

  「切薩雷!」

  「怎麼了?」切薩雷正在飯桌前把黑麥麵包切成薄片。

  「我昨晚替你留的言引發大爆炸了。」好幾位數的按讚回覆分享在討論這篇被金瞳凱薩翻牌鑑定的同人作呀!

  「作者有回話嗎?」切薩雷絲毫不感意外地將麵包片送進預熱過的烤箱。

  「有。」夏米安看到該篇作者刷了一串興奮表情符號並且回應:「不然長怎樣您跟我們說說我下次改進!」

  兩人再度露出匪夷所思又震懾驚駭的複雜表情,然後一起笑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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