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piu-piu!銀色子彈(三)

2020-07-10

  「陰魂不散」不是個太好的形容詞,但是當麵包店的結帳櫃台後方出現一張四開的切薩雷・博爾吉亞......更正確來說,是金瞳凱薩的電影劇照海報時,夏米安的腦子裡正是這個詞。

  「噢夏米安,你注意到啦?」年約六旬的老闆娘在櫃台後為夏米安結帳,她烤的麵包是整個社區七成居民的主食首選,包括夏米安,從她與哥哥希爾馬搬到柏林這間房子後就成為此麵包店的主顧,多年來已經與老太太親熟到稱呼名字了。

  「哈哈是呀,很難不注意到吧。」夏米安低著頭從零錢包裡數出剛剛好的零錢,「您是他的粉絲?」

  「我本來不是!」此刻麵包店裡沒其他客人,老太太一邊將結了帳的早餐小麵包和午晚餐黑麥大麵包裝進牛皮紙袋、一邊跟夏米安聊著,「是我那八歲孫女給了我這張海報,還要我去看他的電影。我為我孫女才看的,結果你知道嗎?這叫金瞳凱薩的年輕人簡直是我當年的勞勃・狄尼諾!噢,不過我孫女不同意、說他不像是黑幫教父,比較像那個、那個什麼......住城堡的公爵大人。」

  「瓦倫提諾(Valentinois)公爵和他的名字的確一樣喔。」這是夏米安在回國途中就意識到的,原來切薩雷用的化名瓦倫提諾(Valentino)還有這層幽默?十五世紀瓦倫提諾公爵的名字也是切薩雷・博爾吉亞,搞不好根本是他的祖先。夏米安接過裝了麵包的牛皮紙袋,心不在焉應著老太太似乎想將她圈粉的對話......好的好的,她知道金瞳凱薩可以從八歲女孩電到六十八歲老太太,她切身體會過呢。

  

  十二月的柏林非常冷,街上飄著快要變成雪的雨絲,有許多人打著傘。

  夏米安看著自己呼出來的氣變成白霧,很慶幸自己出門前穿了雪靴,防潑水內刷毛的長版外套與抓毛絨球帽相當保暖,讓她能在街上散散步──她真的需要走一走,刺激思緒來釐清煩惱。

  在買麵包之前,夏米安已經先去了一趟生鮮超市,背在右側的環保提袋裡裝了一罐牛奶、起司、新鮮豬絞肉與煙燻鮭魚片、一些雞蛋跟蔬果。採購的份量都以她一個人為計算,畢竟希爾馬很少在家。除了在中央美術學院留學的那幾年,夏米安幾乎定居在柏林這棟由哥哥買下的房子,這即是她對家庭的認定──她與(低概率隨機出沒的)哥哥就是一個家。

  在這個家庭裡還沒有過新成員,雖然希爾馬(似乎)正和貝蕾達交往,但也尚未進入夏米安的生活,而夏米安自己,雖不是沒交過男朋友,但也從未進行到考慮將對方納入生活的階段。

  所以當夏米安發現自己在想像切薩雷坐在她的客廳看電視、或者站在她的廚房做晚餐、甚至是在她床上醒來時睡眼惺忪頭髮蓬亂的模樣時,夏米安知道自己被影響得太深了,這比想要撫摸對方的身體還要深入......不過約了幾次會,她就覺得生活中有對方是個誘人的想法?夏米安不希望自己變成隨便種下感情的人,卻也不要自己成為沒膽追逐愛情的人......

  

  其實這些煩惱在本質上根本無需糾結,夏米安知道她的選擇:要、或者不要。如果要那就別膽怯;如果不要那就別留戀。就這麼單純呀!

  但要下這決定不容易,尤其切薩雷簡直是陰魂不散。

  在夏米安採購返家必經的馬路對面,有間電子賣場以透明櫥窗展示70吋液晶電視螢幕,夏米安看見螢幕上居然是切薩雷接受採訪的新聞片段。也許不只是她的問題,是整個柏林在營造切薩雷的陰魂不散!

  從對街看不到字幕也聽不見聲音,但當夏米安盯著電視上笑看記者與鏡頭的切薩雷時,輕易回憶起切薩雷對她說話的語調。她與切薩雷的母語不同,兩人以英文溝通,切薩雷的英文因為在倫敦讀過公學而養成上流英國腔、聽起來有點正經,但當切薩雷認真在開玩笑時又會出現很多義大利手勢......對,切薩雷會為她「認真開玩笑」,就以電視上那雙會放電的金眸看著她、誠摯地說著很有意思的事,然後他們倆一起笑得像此時此刻擁有了畢生所需的一切歡愉。

  然而切薩雷帶來的也不只是愉快。

  也許是切薩雷那「高貴的姓氏」,或者、其實夏米安想了這麼久仍理不清那到底是什麼「感覺」,但切薩雷帶著某種令她感到不安的氣息。這不是迷信的第六感,但夏米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除了切薩雷太輕易影響她之外、那種感覺更是令夏米安卻步的緣由。

  這些天夏米安有很多次拿起手機,卻在發訊息和刪除聯絡人之間做不出選擇。

  

  綠燈亮了,馬路對面的電視螢幕也已經轉播到別的體育新聞。夏米安發現自己又在失望......距離他們上次道別已經將近一個月了,她和切薩雷並未通訊,因為她自己還沒有決斷。但是有好幾個晚上夏米安看著空蕩蕩的訊息感到失落,想著切薩雷怎麼沒給她隻字片語,這真的......很令人無所適從。

  

  街上原先的雨絲已經逐漸變大。夏米安左手抱著盛裝麵包的牛皮紙袋,右臂背著一袋超市生鮮、手裡撐著傘,她加快腳步想趕緊回到家。

  

  夏米安與哥哥希爾馬共有的房子位於柏林的住宅社區,這區逾七成都是自有宅住戶,街區的雙層樓斜頂屋型、牆面顏色、前院草坪種類乃至冬青矮圍籬的修剪程度皆統一,私有地連接到筆直的灰磚人行道、每隔三米就栽著一棵行道樹。到了這季節,樹上已經沒有葉子,枯枝招展另有一股淒涼蒼勁的力道美。

  夏米安的家位在此街區的中央。甫繞過轉角,她便看見有個陌生人站在人行道的中央段、面朝屋子的方向。再往前走兩步,夏米安更確認那位男子是站在她家前面盯著她的屋子......那人並未撐傘只戴著鴨舌帽擋雨,雖被淋得有些狼狽但並不糟髒。

  此時接近下班時間,陸續有些住戶或行人經過,夏米安雖對那人的行為感到警惕、但不至於害怕。她沒有直接開門進屋,而是在陌生男子面前停下來問對方:「請問您站在這有什麼事嗎?」

  「我知道這非常唐突。」

  「什麼......」對方的回話讓夏米安還沒第一時間意識到那不是德文。

  「但我必須來見你,而且必須趕在今天。」

  「噢天!」夏米安駭然後退了一步,眼睜睜看著對方由下而上自臉上一摘......

  人造皮面具連同假髮和帽子一併被摘下後,切薩雷的形容堪稱狼狽,不僅因為被雨淋得幾乎滴水,也因為他急切、誠懇同時又心虛抱歉的神情。但論狼狽,提著生鮮抱著麵包還撐著傘的夏米安也沒比切薩雷從容幾分。

  

  夏米安的驚駭遠大過驚喜......你怎知道我家在這?你來柏林多久了?你站在這多久了?你為什麼不聯絡我?你為什麼而來?

  然而這些問題終究沒有脫口,話到嘴邊時,夏米安突然感覺那些都相對不重要了。夏米安向前一步、將傘傾向切薩雷,「你要進來擦乾嗎?」

  「我無法,我該去劇組那兒......事實上我已經遲到了,和你說完我就該走。」切薩雷說著後退了半步,不願身上的水滴到夏米安。

  「這樣呀。」夏米安便沒再挽留,「你是來拍戲的。」

  「對。但我忍不住先來見你。諾尤告訴我該在這等。」

  「原來是諾尤......對呀,他知道我住這。」夏米安看著切薩雷因為水滴到眼睛而用手揉了揉、然後將濕漉漉的頭髮往後攏的模樣。一股愉悅感油然而生,她覺得這樣的切薩雷是可愛的。

  

  初始的震驚平復之後,夏米安感到久違的平靜。

  先前足足一個月她因切薩雷產生那樣多的煩擾,但當切薩雷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時,夏米安再次驗證了自己想要什麼。

  

  「我在想......」「我覺得......」

  「噢。」他們的話頭打架了,頓時有些尷尬又好笑。夏米安笑嘆了口氣,「抱歉,你先說。」

  切薩雷撓撓後腦,居然也顯得有點尷尬,「沒關係你先......」

  「這段期間我想了很多。我還是很珍惜我們之間的......嗯......」他們之間的什麼?夏米安想著用哪個英文單字足以表達她的意思......

  「感覺(feelings)?」「可能(chances)?」

  「噢。」切薩雷眨了眨眼,他是說可能的那一個,「對,『感覺』,也對。」

  「『可能』也很好。」夏米安必須將視線撇開個幾秒、緩一緩僵硬發燙的面頰,天啊,他們怎麼把氛圍搞得像青少年......尷尬、怦然、但很快樂。好快樂呀。夏米安可以感受到切薩雷是以何等認真的眼神看著她。那眼神之炙熱使夏米安一瞬間不知道可以看切薩雷臉上的什麼位置,但隨即她看見切薩雷右手揪著左手似也有些無措、夏米安頓時又能直視那雙金色眼眸了。啊,他們是一樣的呀。

  沒有比這更令人興奮的事了。

  「我們真該......」「我想我們可以......」

  「唉呀又......」

  「啊啊這默契!」切薩雷啞然失笑,發話點怎麼又撞到一起了,「換我了!」

  「好好好換你!」夏米安笑得面頰泛起紅暈、眉眼彎彎極為燦爛。

  「夏米安,我很喜歡你。」無論旁人看來他們如何舉止稚拙形容狼狽,現在他們的眼裡在乎的只有彼此所以都無所謂了,「也許會很不容易,但我想為你盡力一試,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交往看看好不好?」

  「好。」夏米安說,「好。」確實他們還有很多可預見的問題待解決,但切薩雷讓她誠心願意試一試。

  「好,那......」切薩雷不得不看一眼手錶上的時間。

  「那你快過去吧,不是已經遲到了?」夏米安也提了提購物袋的肩背帶,她一直抱著一大袋麵包跟這袋著實不輕的生鮮呀,「我們再聯絡,路上小心。」

  「那就再聯絡。」切薩雷沒用他被淋濕的身體去碰夏米安,走之前只是揮揮手。

  

  夏米安撈出鑰匙正欲開門時又停下動作,「切薩雷!」

  幾步之外的切薩雷正欲鑽進坎德爾開過來接他的車,他回過頭,看見夏米安比出L字槍piupiu兩下──切薩雷雙手捂胸,欣然被夏米安的銀色子彈直擊心窩。

  

  

  

  約莫晚間十一點半,夏米安洗漱完畢爬上床、將自己捲成蠶絲被的內餡後,慣例在睡前看一下手機。與工作攸關的訊息過了十點她一律留到明日,幾條看下來只有來自切薩雷的需要打開。

  「今天過得如何呀?」這是半小時前切薩雷發來的問候,還伴隨著一張......呃,那是什麼?心臟嗎?總之是某個鮮紅濕潤被捧在手上的物件之照片,顯然是切薩雷覺得很有趣而拍給她看的。

  「去看了朋友的展覽。然後那是什麼東西?」夏米安回覆。

  

  那天下午突襲般的會面其實不到三分鐘,在三分鐘之內他們決定和彼此交往看看。在當下的衝動過去後,夏米安產生一種複雜而虛幻的感受──好像在哪部想不起名字的加拿大文學中讀過的:「她原以為一瞬間的衝動將改變往後、而因此興奮與懊悔交加,但很快她發現變化並不如期顯著、而因此安心又同時不被滿足......」具體用字有些落差但意思大約是那樣,啊,夏米安想起那本書的封面是一位跳窗出逃的女孩,但書名和作者她還是想不起來,那是十多年前她的中學英文課選定書目,那時美國通俗小說《暮光之城》大肆流行,夏米安還記得那兩本英文書她是一起看的,然後用了忘記名字的這本寫報告......

  在那天之後,切薩雷忙於拍戲、夏米安也照常過著她的日子,兩人尚沒機會再見,但在每晚午夜之前,他們留給彼此這段對話時間。

  

  「是要被吃掉的道具心臟,但這顆是做失敗的所以隨我處置。朋友的展覽看了喜歡嗎?」切薩雷很快回訊。

  「天啊那模樣你吃得下去?我過兩天也許再去一次那展覽。」他們的對話常是這樣,一邊想知道對方的日常,一邊也分享自己的。

  「我能打給你嗎?」確定夏米安在線後,切薩雷就會問。

  夏米安將早就放在床頭的藍芽耳機戴上,然後撥給切薩雷,對方馬上就接聽:「嗨。我猜你睡下了?」

  切薩雷的嗓音含著笑,夏米安幾乎能想像出對方的表情,「睡下了,你呢?」

  「還在片場,我的休息拖車內。我可以休息兩小時,然後接著拍夜戲。」這幾天切薩雷的作息日夜顛倒,從入夜到隔天早上斷斷續續拍戲、然後回飯店休息到黃昏。拍戲絕對是體力活,但當夏米安問切薩雷累不累時,切薩雷說自己絕對不是劇組裡最爆肝的。要說爆肝,夏米安在學生時期也是頗有經驗的,畢業後更能夠掌握時間分配才養生許多。

  「所以,那顆心臟的成功版被你吃下去了?」夏米安問。

  「沒有全吃啦,咬一大口而已,是小熊軟糖做的。」切薩雷笑說:「但你知道艾蜜莉亞・克拉克嗎?她吃下一整顆比我這還大三倍的小熊軟糖心臟,她大概是紀錄保持人了吧!」

  夏米安笑說還有這種紀錄呀,還真是非常偉大?

  切薩雷問她關於方才提到的展覽。

  「噢,那是中國畫的展覽。他們請我寫介紹性的評論,所以我想稍作整理之後再去看一次。」

  切薩雷對於夏米安居然還做藝術評論表示驚訝。夏米安說當然還是要挑一下對象,而且迴避她自己的實驗藝術類別。這始於她在央美主修中國畫時幫教授將評論翻成德文、接觸到這領域之後覺得挺有意思,到現在也就偶爾接一些境內較少有人能做的中國畫評論。

  夏米安是一位非常自由隨心、接觸領域非常廣闊的獨立藝術家,而相較之下切薩雷的電影或戲劇作品明顯偏向通俗娛樂化、商業功利化。就創作而言兩人的取向非常不同,但各自有其艱難和犧牲,而在一件好作品被完成之後的成就感,也是兩人都切身體會過的。

  

  「對了,我聖誕假期之後的日程不再這樣日夜顛倒,晚上八點到隔天早上八點是自由的。」切薩雷說。

  「所以明年我們可以約會了。」夏米安笑說,她記得切薩雷說過聖誕節到元旦那幾天會回義大利。

  「我正是這麼想的。你說我們去哪兒好呢?」切薩雷只是來過幾次柏林,夏米安才是在地人。

  「嗯......那時間、那附近,好像也沒什麼地方合適。」夏米安考慮著切薩雷的所在位置,「而且那包括你的睡覺時間吧,跑太遠也不好......」

  切薩雷說他無所謂、一夜不睡也沒問題。夏米安叫他別鬧了,「不如我去你的飯店找你?他們的酒吧開到夠晚。」夏米安聽切薩雷略提過他在拍的動作片段,聽起來非常消耗體力,晚上還是別亂跑了。

  「好呀。」切薩雷的嗓音表現出他殷切期待,「晚上九點?」

  「好,到時候見。」夏米安在她的蠶絲被裡翻了個身,她也非常期待著。

  

  

  

  夏米安曉得切薩雷是國際一流的職業演員,但當她來到相約的飯店時,夏米安驚覺自己忽略了影星「金瞳凱薩」的影響力......飯店大門前的廣場上聚集了一大坨人,性別、人種兼具且不僅限在地人,那群粉絲備著手機、相機、簽名板之類應援物,顯然在等金瞳凱薩回飯店。他們的行為相當自律,不吵不鬧且自動讓出通道,因此飯店警衛沒請他們離開。

  

  「你知道飯店門外有一群人在等你嗎?」夏米安在飯店等候大廳坐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切薩雷發訊息。

  三分鐘後,準時在晚上九點,切薩雷回訊:「我看見了。抱歉,稍等我一下。」

  看見了?然後呢?切薩雷要扮成路人甲躲躲藏藏走進來嗎?從夏米安這角度,看見外頭原本安分等待的粉絲們開始往同個方向躁動,大概是金瞳凱薩從那邊出現......噢不,切薩雷要在眾目睽睽之下過來找她嗎?夏米安惦念著粉絲們手中的攝錄影器材、站起身想著是否往什麼地方避一避......

  

  「沃爾夫小姐。」

  夏米安一驚,沒注意到身邊何時多了一位......「噢,嗨、你是......邁可(Michael)?彌歇爾(Michele)?」夏米安不記得那名字的發音了,只記得是大天使米迦勒的變體。上次在與扮成范倫鐵諾的切薩雷一起觀展時,他們碰到一點意外,正是這位現身解圍......

  對方看著她片刻,那副平淡空洞的表情使夏米安有些茫然。這人膚色蒼白、唇頰缺少血色,臉上沒有施妝、但眉眼型廓天生完整,臉型橢圓、下巴略尖,鼻樑狹長,眼窩不深不淺、眼形如杏、眼角持平,有著纖長的睫毛和輪廓水潤如黑琉璃珠的眼眸,這是一張生得陰柔漂亮的臉面。他的黑髮像亞洲人那樣細而直,留及肩下、在頸後齊整紮成一束,他穿著短板皮革黑外套,雖有墊肩但仍可見其身材細瘦,腳下的馬丁踝靴底不算薄,但比起踩著高跟的夏米安仍矮了至少十公分。此等身形、身量和容貌,若非聽切薩雷以男性稱呼這位,夏米安一時真猜不出性別......

  「彌凱萊特(Micheletto)。但,那不是我的名字。」那人的嗓音如面貌一般中性,咽喉處看不出喉結,語氣不冷也不熱,聽上去頗為滯澀但顯然是因為用不慣英語。再次開口時,他側身比向電梯所在,「請隨我來,沃爾夫小姐。」

  

  「叫我夏米安就可以囉。」夏米安跟在對方身邊,「你呢?」雖然這人的反應有些......該怎麼形容?並非不友善,但異常質樸。一般人在打量他人時會稍微掩飾,但這人不會,他的打量不令夏米安反感、反倒因為他異常專注而顯得稚拙天真。

  那人盯著夏米安,直到電梯門開,兩人走進電梯、夏米安看著他按下接近頂層的按鈕,「坎德爾。」他說。

  

  切薩雷住在飯店的高樓層、有著兩房一廳雙衛浴的頂級套間。當夏米安看見有一個房間空著、而坎德爾進入唯一被使用過的臥房取出自己的衣物和牙刷時,她著實驚訝......有兩間房你們還睡在一起呀?這問題不太禮貌,夏米安於是問,「樓下那樣的事......很常發生嗎?」夏米安以為以切薩雷的背景,會更保護他的出入行蹤。

  「今天發生。」坎德爾停下手邊的動作,望著夏米安,「切薩雷忘了先問,他很抱歉,真的。」

  「呃,問什麼?」

  「問經紀團隊,是哪天,透漏他住在這。」坎德爾頓了下,似乎在整理詞彙。他本來就不是能言善道之人,使用英文使他的語句更加不流暢了,「是,操作手法。給粉絲意外見面,好感。」

  「這樣呀。」夏米安了然地點了點頭,「那他需要很久嗎?」  

  這個問題使坎德爾默然半晌,然後,他將收好的行李袋抱在懷裡,走進客廳在夏米安左側的單人沙發坐下,「我陪你等。不會久。」

  「咦?好哦,謝謝......」夏米安完全不知道坎德爾是怎麼導向這個結論的,但看坎德爾抱著行李袋的模樣,夏米安說:「其實你不必......我是指,你本來住這吧?不用特別離開......」並不是夏米安不想跟切薩雷獨處,但因此把本來住這的人趕出去,這樣太不客氣了。

  坎德爾看著夏米安,然後搖搖頭。

  這回夏米安讀懂了,大概是「沒關係」的意思?跟坎德爾對話好難呀!但對方質樸又認真的反應使這一點都不尷尬,夏米安甚至對這位稀奇可愛的人頗有好感。既然坎德爾不忌諱直視、夏米安也就不避諱和對方四目相對,仔細看的話、那雙黑琉璃珠眸子有著微乎其微的反應可以捕捉......?

    

  無愧是柏林頂級飯店之流,切薩雷入住的這間套房裝潢相當趕及時尚,客廳一張長沙發和單人座的布面換上了2020年代表色經典藍,再鋪上米白色毛地毯並將傢俱的角柱設計成亮金色提亮環境氛圍。

  室內的恆溫空調恰到好處,將柏林冬寒隔絕在外,大面積的觀景落地窗有除霜功能、得以飽覽一大塊的都市夜景。靠牆的邊几上有一瓶暖黃色的鬱金香,散發著若隱若現的胭脂淡香。

  

  夏米安坐在長沙發左側、距離單人座上的坎德爾不過半步的距離,「我記得切薩雷說,你們是一起長大的?」她試圖和坎德爾多聊點話,她還記得切薩雷當時形容坎德爾不僅是他的護衛、更是他的家人。

  坎德爾點點頭,夏米安似乎從那雙琉璃眸裡看見一絲愉悅?

  「和切薩雷一起長大是什麼景況呀?」

  對於這個問題,坎德爾的視線往下瞄、眼睛眨巴了數下,半晌沒有吭聲。就在夏米安即將解讀為「一言難盡」時,坎德爾開口道:「他,保護我。給了我,生存的意義。」

  夏米安原以為會聽到孩童玩鬧之類的小日常,沒料得到這麼深層的答案,使得她一時也回不上話,只得點點頭......

  坎德爾看著夏米安,罕見地沒被問話卻主動補充:「他也在,保護你,所以要我帶你上來。」

  「我明白。」夏米安道:「但你不在他身邊沒問題嗎?」就夏米安對粉絲包圍影星的畫面印象中,保鏢都是在旁維護的......

  「以前,不行。」這個問題沒有讓坎德爾考慮,「現在可以。」

  「我能問為什麼嗎?」夏米安對坎德爾露出的一抹堅定感到好奇。

  「我徒弟長大了。他們可以。」坎德爾在說這話時,夏米安從那語氣讀到一絲自豪......這年頭保鏢也會收學徒嗎?但想想方才坎德爾說生命意義時宛若中世紀騎士的口吻,夏米安也就見怪不怪了......?

  

  切薩雷晚了約莫十五分鐘,才滿懷歉意地出現在套房裡。在他進門後,房間裡頓時多了股巧克力奶香,夏米安驚訝地發現切薩雷的衣服上出現一大塊熱可可汙漬,「你還好嗎?」坎德爾也瞇了瞇眼,顯然在質問這為什麼發生。

  「沒事,有位女孩兒好意塞飲料給我時手滑了。沒有人受傷。」切薩雷無所謂地擺擺手、一面將沾髒的外套脫在玄關待洗,但那些熱可可也沾到了外套內的上衣,「我想我得洗個澡......哇妳跟坎德爾聊得起來呀!他可是個悶葫蘆!」

  坎德爾和夏米安一同望向切薩雷的表情,居然有點像是同一陣線嫌棄切薩雷的調侃。

  「呃我的意思是我很高興看見你們相處愉快。」切薩雷擺出了委屈無辜的投降姿態,事實上他很高興,坎德爾的姿態顯示他將夏米安列入友善範圍了。坎德爾在人際相處或許是悶(呆)了點,但他看人的能力不比切薩雷差。

  坎德爾提著行李袋起身要離開,經過玄關時還順道把切薩雷的髒衣服拎走。夏米安再次問他:「這樣好嗎?你有地方去嗎?」坎德爾那種模樣,夏米安懷疑他會不會蹲在走廊上等待?

  坎德爾點點頭,以相當肯定的模樣。

  「他要去找他的徒弟了,就在樓下一層呢。」切薩雷替坎德爾即時翻譯,於是夏米安向坎德爾揮揮手道別。坎德爾遲疑了下,照樣揮揮手,然後離去。

  

  「......你在學坎德爾盯人嗎?」切薩雷在衣櫃裡尋找換洗衣著時感受到一股視線來自客廳,「我真為今晚的耽擱感到抱歉。」

  「沒關係。」夏米安不至於計較這個,但她側身倚著沙發背盯向切薩雷也不是沒有原因,「等你整理完,我有個問題需要跟你談談。」

  「等下我也有個問題想跟你談呢。」切薩雷拎出兩件掛在衣架上的上衣,一件是外出的圓領襯衫而另一件是相對居家的棉質上衣,「我們要接著出去嗎,還是待在這裡也不錯?」

  「這就是你的問題?」夏米安差點要翻個白眼,她還以為是什麼認真事情要談。

  「當然不是。」

  「我覺得在這裡挺好的。」夏米安覺得切薩雷拍了一天的戲又接待了一群粉絲,想必是累了。

  「那我們吃什麼好呢,我五點吃完晚餐就開始排練到現在有點餓了......」切薩雷將外出服掛回衣櫃,「客房服務的菜單好像在茶几上?你看有什麼想吃的就點吧。」

  「嗯,說實在......」夏米安粗略掃過那張菜單的價碼和菜色,典型的又貴又沒特色,「我用外送app叫些真正的在地美食,如何?」

  「好呀。」切薩雷樂著答應。

  

  

  

  「我想說這和你們的披薩差不多,你應該吃得慣。」

  「你說這叫flame-kitchen?」切薩雷大抵上不挑食,夏米安用外送app叫來的火焰烤餅上頭鋪著肉片蘑菇酸奶起司和羅勒,他們就在沙發上配著啤酒吃。

  「flim-ka-chim(Flammkuchen),重音擺錯了。」夏米安糾正切薩雷慘不忍聞的德文發音。

  洗過澡的切薩雷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薰衣草皂香,才剛吹乾的頭髮又膨回了自然捲,他已經換上棉質的素色長袖居家服、踩地毯走動時打光腳不穿拖鞋。夏米安就著玻璃瓶口飲啤酒時忽地有些恍然......他們怎麼一派老夫老妻日常閑散似的?從行為到對話到整個氣氛,也未免太......但再一細想,這感覺一點毛病都沒有。與切薩雷相處總是自在,輕鬆來得自然而然,這種舒適感是切薩雷除外型之外吸引夏米安的地方。

  

  眼看差不多酒足飯飽,切薩雷起身去倒了兩杯水,夏米安將茶几上的餐盒收拾堆攏,「來談談?」

  「來吧,你先請。」切薩雷回到長沙發上與夏米安近乎促膝併腿而坐,然而他向後靠在沙發背上,除了視線之外並無多餘的碰觸。在什麼氛圍對應什麼分寸的拿捏上,切薩雷從沒越矩過。

  夏米安感覺得出切薩雷用肢體語言表達對她發話的尊重,對此她非常滿意,「本來我還沒想過這件事,是今晚看見你的粉絲時想到的。我不希望我們的關係突然變娛樂頭條。」

  「好。」

  「但我也不是要跟你僅限地下情的意思。」夏米安略側過上半身、直面著切薩雷說話,「我會希望能按著時機,循序漸進讓人知道。」

  「好。」

  「你答應得真乾脆呀?」

  「你說得跟我想得一樣呀。」切薩雷道,「媒體方面你不用擔心,我的新聞從來就是受控制的。」

  夏米安嗯了聲,這話她相信。博爾吉亞家在歐美媒體界確實很有份量,他們家不願公開的隱私在新聞在網路上根本絕跡。在與切薩雷分離的前段時間,夏米安好歹將博爾吉亞家族做了些了解。

  「但我控制不了每個人的手機拍攝。」切薩雷說,「不過我早就習慣喬裝出門,這問題可解決。」

  「我倒想看看你還有幾種造型了。」想起幾個月前的約會,夏米安還在為切薩雷喬裝假身分感到不自在,現在倒覺得這可以是件很有趣的事呀!切薩雷的身分不一般但畢竟是她選的,那麼一些包容和不便夏米安願意調適,這個人值得。

  

  夏米安的問題討論了,換切薩雷說說他的疑問。怎知切薩雷一問,害夏米安愣傻了幾秒,「......這麼突然?」

  「不是立刻呀,我不是催促的意思!」切薩雷撓了撓後腦,是有些尷尬,「只是想知道我們的......呃,規劃?是不是在同個方向呀。」

  「好吧,有道理。」夏米安拿起茶几上的水杯抿了兩口、緩上一緩。切薩雷提的這問題,她倒也不是沒考慮過,「如果時機和人都對了,我確實想生一兩個孩子。然後,當然,等時機對了,我很樂意認識你的家人呢。」夏米安說。

  「那太好了。」切薩雷立即笑得燦爛,家族和子嗣對他來說至關重要,能與夏米安有此共識真讓他感到榮幸,「我本還擔心你和你哥相依多年,會不習慣我那種大家族。」

  夏米安聽了又是一怔,「我和你說過我的家庭嗎?」

  切薩雷的表情似有幾分做錯事的模樣、但讓人一眼就看出是在賣乖,「我可能,不經意、忍不住、再三地向諾尤問起你。」這話不假,但事實上,切薩雷對夏米安的了解有八成都是自己得知的,其中有當面觀察、也有私底下的調查。

  「這樣呀......」夏米安了然點頭,倒是不介意,「唉,對了,有件事不知道諾尤有沒有提過?」夏米安念及的,是兩年前她曾與諾尤在瓦爾哈拉店內包廂那番......也不知該如何定義的舉止,以及過往她未得回應的情愫。她知道諾尤不會無端提起,但也沒必要隱瞞,夏米安知道切薩雷和諾尤交好,所以她希望是自己跟切薩雷說明白,「我曾經有幾年的時間相當迷戀過他呢。」

  大抵從認識諾尤以來,夏米安就非常在意諾尤對她的關注、思維、言行,以致她無法辨識自己對諾尤是何種感情......直到近半年,也許是時間夠久足夠沉澱,又或者自己的年歲漸長、歷練增添,漸漸才發覺諾尤之於她其實就是嚴兄慈父的另一種面向,所以自己才會在意對方的認可、將諾尤的標準視為對自我成長的見證。

  再後來,她就遇上切薩雷、這彷彿有著千百種耀眼又萬般為她著想的人,更可貴的是這個人也喜歡著她。切薩雷對她周全用心、從來就不用夏米安自己去掙,切薩雷具體地讓她感受到被在乎,夏米安於是知道自己必須把握這份難能之幸,「但後來明白了,我在諾尤身上渴望的只是實力上的認同。你沒有什麼需要介意的。」

  「我不介意呀,頂多覺得你很有眼光。」切薩雷說得認真誠懇。

  夏米安實在好笑,「你是在誇我,還是在誇你自己呀?」

  切薩雷比了個L型手槍,piupiu放電、就不回答。

  夏米安很配合地捂胸重彈,被切薩雷伸手一攬、往他的方向笑著倒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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