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熟悉裡的陌生
喀──
諾尤不曉得自己怎會由此門入內,這是瓦爾哈拉(Valhalla)後巷往監控室的唯一出入口,他是首次由此進入瓦爾哈拉,同理可知諾尤手上這把鑰匙亦為初次使用;從店用停車坪步行至此可謂兜兜繞繞了一大圈,多餘的費力費神因何而起?諾尤自身亦無從得知,只知在這漫然長夜,臨近凌晨五點半的格拉希爾(Glarsir)闃其無人,晨光卻是熹微,淡濛濛的霧色翩躚如昀帶,包裹身周的每一分懷想與熟悉的回憶。
立足於監控室內,諾尤隨手帶上身後這扇瓦爾哈拉一樓內唯一向外開的門,步伐是一貫的嘽緩,舒繹之中卻毫無蹣跚,縱然方才繞了大半個遠路,仍能明晰感受氣流的不燥不烈,如同「瓦爾哈拉」本身的字義一般,是愜意之地,名為天堂的珍祕寶地。
視線擱上主監控位的弧形電視與邊上五台不同廠家的監控儀器,在回憶中這個空間裡的畫面全是軒轅熾燁(Carlos Shanyun),登時這處簡直是那頭蠢牛在瓦爾哈拉的第二個寢室,在這還讓人想起普利(Puri)──薩夫・古普塔(Saif Gupta)來到瓦爾哈拉的原因,這套獨立開發且全球僅釋出三套的監控軟件,帶來了不少便利卻也增災添難的;再朝前走些,諾尤推開了監控室往調理室的門,三層餐推車乖巧地立在他的左手側,一連三臺,上方空無一物,那些曾經乘載過的重量已然昇華,在最具丰韻之時凝固成美意,帶走或攜回的雜陳五味都該銘留在心。
再前頭是六人用桌,曾經這處多是半夜偷吃宵夜之人的幫兇,因其與瓦爾哈拉眾員最常用餐之十人餐桌之間相隔一扇屏風,是鮮少有人會窩在這角落進食的,除去那些避開視線只為在不對的時間吃下不對食物的人,雖說吃宵夜是不犯法,可若這吃的是隔天大家的早餐配菜?那自是不言而喻了。
諾尤繞行了一圈,用著正常耗時再乘以三的步行之速環觀這調理室,這處曾是瓦爾哈拉多次誌慶得以完美落幕的重地,亦是一樓歡快環境之下顯得較為愜情朗暢的空間;它不如一般廚房濕黏悶熱,有的是別緻與清爽並列著的直觀美好;與此同時,諾尤已然來到調理室北側的德國LIEBHERR黑色冰箱之前,調理室內含四臺此設備,北向並列之其中三臺為食材分類、調理之事外鮮有人觸碰,而南向獨立一臺則多放置店內人員可即刻食用之餐飲與料理研發試驗品;諾尤任意拉開了北向三臺中的其一臺LIEBHERR冰箱,氣流反覆回響在內,經過碰撞而又摔落在底,是空蕩而無一物的冷藏空間,曾經的它們搭載了多少珍饈佳味之根本,負荷了多少口腹之慾的撲擊,如今也是還上了它們一絲自在、一縷承歡。
"曾經的你與我還有他,在這裡說著什麼樣的夢話?有著什麼形狀的癡傻?又揉合成什麼名義的家?瓦爾哈拉,歸屬在你心裡的哪?我們都還在......你們好嗎?"
眼前是左側較右側長的類ㄇ型調理平臺,諾尤坐上了距調理室出入之杏色雙開門最近的位置,斜睨著調理平臺另側突兀的瓷盤,依著上方主成份與配料、擺盤之組成,諾尤腦中得出這是盤培根蛋麵(Pasta alla Carbonara),完整地尚未被人吃過的培根蛋麵,它一直在這?這道地的羅馬菜式在凌晨五點半的瓦爾哈拉出現,還是停業兩年的瓦爾哈拉?
然而要煮出一盤道地的Pasta Carbonara,就不會用培根,而應使用風乾豬面頰肉(Guanciale),拌麵的蛋汁要和磨成粉的鹹羊奶乳酪(Pecorino Romano)攪拌均勻,麵條用義大利媽媽首選品牌Spaghetti DeCecco。
切薩雷不是第一次感慨瓦爾哈拉的叫貨公司有求必應,連異地食材都能送上門。多虧於此,才幫他滿足弟弟拉斐爾想把Pasta Carbonara當早餐的央求,那小子稍後就要回寄宿學校開學了,「最後的早餐」切薩雷會滿足他。
Spaghetti DeCecco一次下完一整包,吃不完就呼朋引伴大家分,麵條丟進大鍋子裡不必添油、直接用鹽水煮。在另個爐子上,豬面頰肉以橄欖油炒到酥脆,再將煮熟的麵條和蛋汁拌入炒鍋,此時留心溫度不可過熱而損失蛋汁滑順的口感。切薩雷熟練地翻攪Pasta Carbonara,最後將炒鍋熄火,先盛一盤起來放涼。
回想起來,長居瓦爾哈拉的那段時間,切薩雷也算這料理檯前的常客。最好吃的義大利料理就是源自義大利媽媽的秘方,切薩雷有不少次為自己或大家煮出媽媽的家常菜。瓦爾哈拉頂樓曾種著新鮮的番茄,以前摘來用過,不知今年還有沒有結果?
這些瓦爾哈拉的朋友們,除了長居在此的幾位有在店內碰過之外,其他人切薩雷都有兩年沒見到了(在員工群組發表情包是不算見面的,而且他發梗圖常被已讀)。
並非刻意疏遠,只是各有事情忙、人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
瓦爾哈拉的員工合約並無定期,也就意味著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聚散離逢乃人間常情。
煮好了Pasta Carbonara,切薩雷先回寢房去喚拉斐爾起床梳洗吃早餐。
此間不超過五分鐘,可是當切薩雷再次下樓時,他在調理室的門前駐足......雖未推門入內,但他感覺到裡面多了個人。
在這種時間,會是誰?
「Capperi!」切薩雷推門之後驚嘆,要不是這人性冷孤僻不喜觸碰,他絕對會給對方一個熱情的擁抱,「諾尤!當真好久好久不見了!」
那盤Pasta Carbonara,在切薩雷誠摯推銷之下,先讓諾尤享用。
「我每年都過來短居三次,就是在長假結束之前,我從羅馬送拉斐爾過來寄宿學校的時候。噢,拉斐爾等會兒下樓看到你一定很高興,你還記得他嗎?對了,這兩年你和艾澤爾聯絡過嗎?拉斐爾給他送了張明信片說有空再約,可惜一直沒能聯繫上。」
諾尤這人食不言,慢條斯理的端正吃相和兩年前無異。
切薩雷不介意對方只聽不說,他一邊在料理台上煮咖啡,一面敘舊話家常,「其他不常住店裡的人我這兩年也都沒見到過了,聽說利維畢業後也開始旅遊,也不知現在遊到哪去了......Espresso會喝吧?我記得你不加糖。」
切薩雷將兩個冒著煙的小咖啡杯端上桌,在諾尤對面的位子坐下。
仔細一看諾尤、切薩雷發現他沒什麼外在變化......兩年而已,歲月倒不至於刻下痕跡。至於內在的流變?他們從來不是原地踏步的人。
切薩雷瞅著諾尤的蒼藍色眼眸、半開玩笑卻也不失認真地問:「既然你回瓦爾哈拉了,要不我們集結眾人、重新開張呀?」
諾尤接過愈趨挨近掌心的小杯,有意無意地瞅著杯中液體,用著近無重量的音調應著:「等能做菜的回來吧。」
「得,我會做菜,我們今晚就開張!」這就真的是句玩笑話了。切薩雷當然知道諾尤說的是誰──的確,那位身兼廚師、點貨員、警衛的紅髮老朋友若是不在,瓦爾哈拉的日常營運想必諸多不便,「我聽說那傢伙跑去開了家餐館,你去年十二月有去看過?如何,他過得好嗎?」
還沒等到諾尤回話,外廳門口的風鈴突然劇烈敲響,是有人開了他們對外的鐵刀木大門、並且開得相當粗暴。這種時間,又是誰?
「你坐著吃,我去看看。」切薩雷才拉開調理室的杏色木門,就見一位熟人急火火地衝過來,兩隻手臂上還掛著滿滿的伴手禮──
啪嗒啪嗒啪嗒──複數物體落地的聲響在清晨寂靜的空氣中譜成突兀的登場配樂。
瓦爾哈拉店大門內側,艾澤爾扭著脖子面朝店大門的方向,古式歐風雕紋的深褐色鐵刀木雙開門正好在他眼前「碰」一聲地闔上。艾澤爾背上還殘留著被人重重一推的觸感,同行者沒有踏入門內,而是動作灑脫,隨手把一路幫艾澤爾拎的旅行袋隔著大門往內拋。同行者自認為帥氣地單眼一眨,明明是花俏的舉止,艾澤爾卻在那雙藍綠相交的眸子裡看到了某種沉沉的物質。艾澤爾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出聲道別,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兩指併攏,自前額往上斜斜一劃,於雙開門發出的沉悶休止符中悄然退場。
於是,切薩雷一踏出調理室,收入眼簾的就是這麼一幅場景──
艾澤爾懷中抱著一個雙肩背包,腳邊端正地立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左邊手腕還勾著一個容量不小的旅行袋。艾澤爾歪曲著身子支起的左腿抵在旅行袋下,看來是成功阻止了旅行袋跌落地面,只不過旅行袋的拉鍊開了一半,被禮物紙包裹著的大大小小的物品仍是嘩啦啦地灑滿了一地。
場面本該尷尬,可他是切薩雷,而他是艾澤爾,兩人皆是不知冷場為何物的生物。
「噢!」切薩雷煞有介事地拍了幾下手,「這個華麗登場我給你九十九分。」
艾澤爾回過頭來,臉上的茫然在與切薩雷四目相交的瞬間煙消雲散,眉眼連同嘴角不約而同彎成了個愉快的弧度。不是久別重逢的欣喜若狂,也不是粉飾窘狀的虛情假意,艾澤爾的笑容純粹樸實,帶著恰好的溫度,平淡卻不疏離,就跟早晨時分推開房門,湊巧碰見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友人沒兩樣。
「真早呢,切薩雷。」語落,艾澤爾走前幾步,把旅行袋中剩餘的禮物盒一一拿出,擺放到附近的桌面上。
「是挺早的呢,外頭天剛亮吧?」切薩雷絲毫沒有表露驚訝,不論是對艾澤爾的突然出現,抑或滿地的慘狀。他彎身撿起滾到腳邊色彩繽紛的圓柱形小禮物,親切熟絡地走了上前。
是極其普通的對話,但艾澤爾其實是鮮少直呼人名的。他對人的五官不敏感,也就是人們通稱的臉盲,自身能記住的名字也不算多,多半是有一定程度交情的人。正因如此,他才更需要避免叫錯誰的名字。
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個地點的這雙金眸,也只能屬於切薩雷。見著那雙眼,尚未有意識之前,艾澤爾就自然地叫出了那個名。他體內本來就流淌著太多隨遇而安的因子,並不會特別為這樣的插曲感到安心,心口的位置卻還是湧現了不知名的暖流。這樣的感受對艾澤爾而言是新奇的,他有些恍神,又馬上將那股不明的暖意轉換成了單純的喜悅,從微微下彎的眼角散發而出。
瓦爾哈拉不對外開放已有兩年之久,冷清是自然的。空間龐大的一樓大廳此時傳來切薩雷滔滔不絕的聲音,還有艾澤爾間歇的回應,但艾澤爾大多的時候都是安靜的,即使只是面露淺笑,頷首應和,他身上仍散發著一層愉快的光輝。
在切薩雷說到員工群聊大家都好冷淡的時候,他們剛好撿起了地面上最後一個禮物盒。瓦爾哈拉一樓靠門的桌子上,一座五顏六色的禮物堆已然完成。